Chapter.161 倘若稱之為愛④
在昏暗的房間裏不知道待了多久,本該可以提示時間的身體節律也早就在一遍又一遍的折磨中混亂失常。
如果真的就此喪失理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不必清醒地面對眼前的地獄,但最殘酷的事情也莫過于此——
那神乎其神的信息搜集能力在她無力克制的時候全然開放,她甚至能在那些人朝她走過來的時候立刻判斷出今天的“折磨”是什麽,她根本沒有神志不清的餘裕。
或許是因為理智維持在崩潰的邊緣,卻又無法全然崩潰的緣故,在她的視線之中,這個大而昏暗的房間裏面任何一個燈光無法照射到的黑暗角落都有黑色的暗潮在湧動着。
它們扭曲,翻湧,時刻叫嚣着要沖破束縛來到這個世界——
就像她搖搖欲墜卻又勉力維持的理智。
她腦海中的迪克沉默着,他想,至少在這種時候,他還能陪着她,哪怕這可能只是她過去的一段記憶,他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
而事情就在這一天,或者說這一個時刻,迎來了轉折。
費萊徹·希爾沒有來,只囑咐那些人按時給她注射毒/品,這些或許上學的時候就沒有好好讀過書,又或許根本就沒有上過學的人搞錯了藥品,他們将準備在藥架上防止阿片類藥物(毒/品)攝入過量而造成呼吸抑制,危及生命的拮抗藥鹽酸納洛酮吸入了注射器中。
那一管無色的冰涼液體就那麽順着細小的針管進入/她的身體。
針管抽離之後不久,仿佛是打開了禁忌的潘多拉之盒——
一種陌生的,劇烈的,難以忍受的感覺從她渾身上下開始蔓延。
如果要問她腦海中的迪克,迪克當然能夠清晰而準确地描述出那種感覺,因為那種感覺陪伴他從小到大,名為——“疼痛”。
正因為從來沒有感受過疼痛,阿麗亞娜對這種痛苦的忍耐程度仿佛新生的嬰孩一般脆弱,她蜷縮起來,抱着自己,發出慘叫。
就好像要一次性地把這段時間遭受的痛苦全部嘶吼出來一般。
內髒的疼痛是長時間,并且伴随有牽涉性的,無法準确确定病發部位的疼痛,她捂着最令她痛苦的腹部,慘叫着。
而迪克則是在瞬間就通過“右下腹”傳來的疼痛意識到,阿麗亞娜此刻患上的是急性闌尾炎。
他在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在布魯德海文相遇的那個夜晚,他把她背到醫院之後,醫生為她的疼痛所做出的診斷,也是闌尾炎。
此刻,他才終于明白,到底是怎麽樣的疼痛讓她直到那時依然還在幻痛。
那些為她注射藥劑的人在她無比慘烈的嘶吼中全然慌了神,只有一個人強自鎮定地上前查看。
而她眼中的畫面已然開始發生扭曲——
那個人如同她眼中扭曲的畫面一般,甚至一聲慘叫還沒來得及完全發出,就變成了爆炸的血漿噴泉,整個人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扭曲,就像是一塊被狠狠擰緊的抹布,骨骼,肌肉,內髒,全部絞在一處,并往外噴濺血液,将阿麗亞娜赤/裸的身軀染紅。
被同伴的血液噴濺了一臉的幾個人都愣在了原地,反應過來以後發出極端驚恐的喊叫——“怪物!有怪物啊啊啊——!”
一名身形壯碩,在折磨她的時候從不手軟,甚至還要暗中“加碼”的男人在反應了一會兒之後直接捂着嘴在旁邊嘔吐起來。
然後當她朝他看過去的時候,他也變成了一汪“血噴泉”。
她的視線所及之處,無論是沒能及時逃離的人,還是那些折磨過她的物品,全部都随着她眼前扭曲的畫面化作扭曲的圖景。
直到這個空曠的房間內除了塗滿整個房間的扭曲的血肉骨骼和已被完全染紅,看不出本源和材質的碎片以外,再無其他。
似乎稍微适應了一些那陌生的感覺,她捂着自己的腹部,渾身赤/裸,沐浴着鮮血,像初生的嬰孩一般,踉跄着,赤/足踩過那些或柔軟或堅硬的,覆蓋在地面上的紅黃白,看着眼前那些所有折磨過她的全然在扭曲中化作血紅的污泥。
她近乎暢快地笑了,幾乎要迷戀起腹部那難以忍受的感覺。
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清楚地感受到,她活着。
她腦海中的迪克卻泣不成聲,只有現在見證過這一刻的他知道,他親愛的阿麗安,曾經在這個無人知曉的房間裏死去。
她用仿佛随着痛覺一并回到她身上的扭曲的力量破壞了那些人在逃跑時鎖上的門,就那麽赤/足在地上留下一個個紅色的血腳印。
費萊徹·希爾竟然是買下了一座主體建築為古堡外形的莊園來囚禁她,渾身被染紅的她就仿佛死在這陰森古堡內的囚靈。
她利用不斷湧入腦海中的信息輕而易舉地繞開了古堡內的傭人,找到了一間傭人房,如臂使指一般地用力量破壞門鎖而不傷害房門,進入房間找了一件襯衫和寬松的休閑褲,胡亂地套在了身上。
她看上去似乎全然冷靜,但是迪克看着阿麗亞娜套在身上,被鮮血浸透的襯衫,知道她其實腦海中一片空白。
哪怕是她的心聲,也靜默不語,仿佛已悄然死去。
直到她穿着被鮮血浸潤得全然貼在身上的襯衫,因為是黑色,所以看不出來的寬大休閑褲,赤腳踏出古堡形的建築,接觸到外界陽光的那一刻,她仿佛真的是古堡內無法觊見陽光的幽靈一般。
她被陽光刺得緊緊閉上了雙眼,生理性的淚水在眼睑下流轉,當她終于适應了充足的光線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就是渾身上下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無比髒污的暗紅。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陽光終究太過刺眼,她酸澀的眼眶中積蓄的淚水還是滑落了,眼淚沖刷過她臉上幹涸的血跡,仿佛兩行血淚。
哥譚,每一個看到她這個樣子的司機都不會拒載,更不敢收錢。
“那就是疼痛,阿麗亞娜,”年長的儒雅精神科醫生坐在沙發上,絲毫不介意渾身幹涸血跡的阿麗亞娜赤/足踩在他的高級羊絨地毯上,也不介意她坐在他材質昂貴的柔軟沙發上,“我恐怕你應該是患上了急性闌尾炎,去清洗一下吧,我會為你叫救護車的。”
原來那種難以忍受的感覺,就叫疼痛。
“能感受到疼痛,是成為人的第一步哦?”他在她轉身後說道。
成為人的第一步?
救護車來了,将納洛酮帶來的短暫痛覺恢複已經結束,順利沖洗掉身上的血污,換好衣物的阿麗亞娜接走了。
她後來才計算出,她被費萊徹·希爾囚禁了僅僅兩周。
她的确換上了急性闌尾炎,那些疼痛本該随着病竈離開她的身體而消失,但是每一個無眠的,或從噩夢中——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睜開眼睛她還在那個房間裏的噩夢——驚醒,她都能感受到那不斷來自腹部深處,幾乎足以将她殺死的劇烈疼痛。
那種噩夢有的時候甚至會在白天時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變成了漢尼拔·萊克特教授的病人。
她不但要克服那種幻覺,還要忍受戒斷症狀的折磨,所幸時不時的幻覺和随之而來的幻痛幾乎将本該最為痛苦的戒斷完全蓋過。
治療的過程中,她兒時被從身邊奪走的玩伴,吉安娜回到了她的身邊。她來到了診所,在她治療的過程中一直陪伴她。
她腦海中的迪克則看到吉安娜的一瞬間“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他沒有在童年時期的阿麗亞娜腦海中經歷過她的過去,他不會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然有跟那個有點醜的布偶長得如此“神似”的人,黑發綠眸,吉普賽美人臉,本該生動鮮活的綠眸因為古井無波,正仿佛布偶臉上那兩顆縫上去的綠色扣子。
她的聲音跟阿麗亞娜童年時在那個布偶身上聽到的一模一樣。
可無論她到底是什麽生物,當她在阿麗亞娜治療得無比痛苦的時候選擇緊緊握住她的手,迪克都決定要感謝她——
感謝她做了他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感謝她在此時陪伴阿麗亞娜。
“你覺得她會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吉安娜問道。
“現在的她是不會在意的。”漢尼拔這麽回答她。
阿麗亞娜的幻覺逐漸減輕,也熬過了戒斷期,卻仍然不時幻痛。
僅僅兩周的傷痛,她卻足足治療了四個月。
當她搖搖欲墜站在那裏的時候,瘦得幾乎脫形。
那一天,她的醫生,漢尼拔·萊克特教授對她說:“接下來身體上的治療已經并不那麽有效果了,而且我認為也不應當繼續下去。”
“你這個月又瘦了4kg,再這樣下去你會只剩骨頭的。”
“有些事情,要親自去做,你才會明白——”
“對于現在的你而言,這些所有的苦痛都僅僅是你自己為自己所設的,而那些所謂的‘源頭’,什麽都不是。”
她離開了診所,站在大街上,眼神既茫然又帶着隐隐的畏懼,仿佛終于再一次踏足人間一般,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
她的腦海中,迪克不斷用溫柔的語氣安撫,鼓勵她。
她分明是聽不見他的聲音的,但卻好像一種奇跡,她在他哽咽的聲音中緩緩朝着人群邁步,走進了來來往往的人流中。
最後,她走進了哥譚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