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是男孩,當然和別人看得不一樣。我那時候還幼稚得跟我媽犟嘴,說我就她這麽一個關系好的朋友,為什麽要斷掉。我媽冷冰冰的看着我,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麽,我一下子就沒話了。”
“我媽說你現在是女孩子,跟女孩子談戀愛,別人會把你當成是同性戀。你要不是同性戀,就是雙性人,無論怎樣都是怪物,你以為你能活得下去嗎。”
“我那時候氣得要命,說反正無論怎樣都是怪物了,雙性人也好同性戀也好,只不過怪上加怪而已,你管我。我媽說你以為同性戀就能接受你了?你膽子那麽大敢當怪物,你倒是把你下面那玩意兒給那女生看看啊。”
“我不敢。”
“我在家病了幾天,沒去上學校的暑假班。再去班上的時候她還問我怎麽了,我就跟她說,我媽發現了,我們就這樣算了吧。”
“她沒說什麽,就哦了一聲。之後就沒有再跟我說過話,直到初中畢業為止,我們在班上就像不認識對方一樣,一眼也不看,一句話也不說,反正看也痛苦,說也難受。”
“我那時覺得挺傷心的,以為對她來說我們根本也不算什麽,算了就算了,她沒什麽留戀的。長大之後我才明白,她生在那種家庭,跟我談這種戀愛,她怎麽會不害怕?只不過她顧着我,才一直沒說而已。如果我能和她一起繼續下去,她還能膽子大一點,畢竟也是兩個人你扶着我我攙着你,一起跌跌撞撞。可現在我退後了、放棄了,她哪裏有勇氣一個人撐下去?”
許小仙的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急不緩,神色除了感慨之外也沒有太大的起伏,像是在說一個故事一樣平靜。可白速真卻被那如枷鎖般纏繞着真實情感的平靜勒得難以呼吸。一個被迫成為女孩的男孩,既不能遵從外表的和男人談情,也不能遵從內心的和女人說愛,有着男人和女人的雙重身份,卻既不能成為男人也不能成為女人。
“那個女生……你們後來還見過面嗎?”
許小仙搖了搖頭,臉色終于明顯的沉了下去。
“她死了。”
白速真渾身一震,雙眼瞪得大大的,看向許小仙變得危險的側臉。
“我在大二的寒假裏接到她的電話。平時我家的電話我都是不接的,那天很晚了,我爸媽都在卧室,我就出來接電話了,沒想到是她打來的。聲音很小,很急,明顯壓着聲音不敢說話。她讓我來救她,她被賣到河北一個村子裏了,然後跟我說了個地址,電話很快就挂掉了。”
“我背着包就跑了,讓我爸媽幫我留意着電話,如果她再打來就把我手機號告訴她,随時聯系我。我一邊往她說的那地方趕一邊聯絡我河北的一個同學,讓他幫我核實信息,可能的話幫我找一下派出所。我到了那鎮上的派出所之後,正打聽怎麽往她說的那個村子裏去呢,就看到她拖着身子進了派出所的小院。”
“我覺得我能認出她來都是奇跡了。瘦得像骷髅,簡直看不出人形,大冬天的身上只有貼身衣服,沒穿鞋,身子下面全是血。見到我就沒了力氣,倒在我懷裏。我跟派出所手忙腳亂把她送到衛生院,她肚子裏還有個死胎,吊了兩天水才終于醒過來,慢慢跟我說了。”
“她不是才被賣到這兒來的,是初中一畢業就被賣過來了,賣她的就是她爸,五萬塊。被賣過來的時候她也沒什麽想法,反正她在家也就是被打被罵,她爸也不可能再供她上學,出去打工賣血供弟弟和被賣到山裏當媳婦,感覺上也差不多。她覺得她的人生也沒什麽指望,怎樣都無所謂吧。“
“被賣過來的時候,一開始還好,她能幹活能吃苦,那男人和男人的爸媽倒也沒挑她什麽。可後來她生了個女孩,情況就不一樣了。”
“剛生完孩子沒幾天,也是冬天,就要下河幹活。她身子還沒幹淨,又累又痛,拒絕了,就是一頓毒打。罵她的話倒是跟她爸罵的差不多,不是小婊 子就是賠錢貨。她沒辦法,拖着身子下河幹活,病根就落下了。”
“那之後,她懷了幾次都中途小産了,越是小産待遇越差,毒打、不給飯吃,被逼着幹活。有一次忍無可忍逃出來,結果又被抓回去,打瞎了她一只眼睛,用鐵鏈子鎖在屋裏鎖了幾個月,當狗養,心情好了給頓飯吃,心情不好就踹幾腳。”
“這次又懷了,三個月了,倒是沒掉,但是一個行腳醫生路過,說她肚子裏的又是個女孩。那男人又打了她一頓,正好想把她肚子裏的女兒打掉下來算了。”
“那天下大雪,那個男的拉着她操了一頓之後就睡過去了。她趁着夜,偷偷跑到村口唯一一部電話那裏,給我打了那個電話,然後連夜跑了幾十裏路,光着腳,吃土喝雪,跑了出來。”
“她那時就不想活了,所以不惜命,折騰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麽。”
“她說,學校裏教過我們‘有困難、找警察’,我那時候跟她說有困難找警察是沒錯,但是找警察之前,先要記得找我。所以她偷偷給我打了電話,然後跑了幾十裏路,到了最近的鎮上的派出所。”
“她說本來是想如果孩子能保住,能不能給我養。但是現在孩子沒了也就無所謂了,能見我一面也是好的,最後來救她的果然只會是我。”
“她太虛弱了,一天能有半天醒着就不錯了。她醒着我就陪她說話陪她玩,她睡着的時候我就跟我那個河北的同學一起處理別的事。”
“‘別的事’就是報了案,想要把買她的那家人抓起來,把她爸也抓起來。我同學家裏在河北當地還是有點身份的,知道這件事之後也氣得不行。我當時腦子裏就想着讓那家人全部去死,讓她爸也去死。我媽聽說了之後也過來了,一看到她就忍不住要哭,還好那時候她睡着,我媽拉着我躲在病房外面哭。”
“她是大年初一死的,死之前一直看着我。她整個人都脫型了,瘦得像骷髅,只有看我的眼神還跟我們初中的時候一樣。我不敢哭,就對她笑,唱歌給她聽。她也笑,死的時候也是笑着看我,要不是心電圖跳直線了我都沒發現她死了。”
“因為她的死,這件事情被當成命案來對待了。又是命案又是拐賣未成年人的,還死了個小女孩,我那個河北的同學還在中間撺掇着他家人戳戳搗搗。那個男的和他父母都被關進去了,男的判了八年,現在還沒出來。她爸也被抓了,判了無期,她那個弟弟還來找我鬧過,我沒理,後來我耍了點手段,把那個弟弟也關進去蹲了一陣子,反正她弟弟也是一天到晚在外面打架混世,把柄一大堆,随便動動就夠他喝一壺的。”
“不過這些跟她都沒什麽關系了,她不喜歡提到她家的事,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她死之前沒什麽留戀,就叫我把骨灰帶回去埋在我們學校的哪兒。我沒舍得,把她帶回去之後,就留下來了。”
許小仙忽地轉向白速真,然後伸出左手,五指分開在臉旁邊伸平。那鑲着水鑽的尾戒在她白皙的手上閃閃發光。
白速真呆呆的看着那枚尾戒,明白了。
這就是那個他素未謀面的、在花一樣的年紀就早早嘗盡世間痛苦、香消玉殒了的女孩。
“要不怎麽說現代科技是個好東西呢,”許小仙笑笑,“我用她的骨灰做了七枚戒指,換着戴,每次一看到這些戒指,就想到我在高中的時候喜歡過的男生、大學裏喜歡的室友。當然那些喜歡都沒什麽結果,暗戀而已,她就是我的前車之鑒嘛,我只是沒想到這前車之鑒來得這麽慘烈。”
“她死了之後,我再沒有喜歡過誰,不是怕了就是煩了,反正沒有那個心思。工作之後不光是心思,連時間也沒有了,忙着掙錢呢。而且工作之後認識的人和讀書的時候認識的人感覺差很多,讀書的時候很單純,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就這麽簡單。工作之後別人看你,就會看你的家世、你的年薪,你住什麽房開什麽車,在婚戀市場上更是這樣。我本來就不想也不能談戀愛,看到別人用這種挑挑揀揀的眼神看過來,我當然更覺得沒意思了。”
“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無論再怎麽被別人掂量條件,合格也好不合格也好,我從本質上跟別人就不一樣,永遠不會成為婚戀市場上那些貨。她死了之後我媽也哭了幾天,覺得她太慘了。但即使覺得她慘,我媽也從沒有說過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應該讓我和她分開這種話。但她不說,我就沒感覺了嗎?如果她爸要把她賣掉的時候我們還在一起,她怎麽可能還會被賣掉,就算是真的被賣掉了,也不可能就這麽任由自生自滅的爛在那裏。她說最後來救她的果然只會是我,可是讓她變成這樣,我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是我這怪物一樣的人害了她。我以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外表接近她、喜歡她,可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無論如何,我什麽也給不了她,除了一個還算體面的結局。”
白速真不停的搖着頭,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裏黑洞洞的一片,全身冰冷。許小仙并沒有理會,她的表情還是沒什麽變化,眼睛卻不再看向窗外的雲層,而是定定的轉向了白速真。
“所以我不想再見你了。”她說。
白速真連搖頭的動作都突然像是被定住一樣停了下來。
“你很好。雖然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簡單,但是我也知道你對我沒惡意。我以為你認識還是男孩子時候的我,但看樣子又不像,所以我也暈暈乎乎的拿不準。越是拿不準越是想打探你,越是打探你越是覺得你真的很好。當我明白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就知道該結束了,我媽那時候說得雖然粗俗,但是很正确。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那我敢把下面給她看嗎?”
“我不敢。”
“當然,我也不敢給你看。”許小仙笑嘻嘻的吐了吐舌頭,像是開了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那樣。
“然後我才知道你的事。怎麽說呢……難過是一方面,輕松是另一方面,因為你是不會喜歡上我的,你只是因為你的恩人才對我好的而已,而且你也不是人類,不會跟人類談情說愛的。這樣就好了,你也省心我也省心。那位法海大師跟我說了你們的程序,我就覺得我大概也可以起到一點作用,讓你能早點回到人間……用你們的話怎麽說?修行?歷練?所以我就拜托他帶我來這裏了。”
白速真現在已經完全的明白了一點,那就是無論什麽時候、無論說着什麽樣的事,許小仙大概都會是這副自然爽朗、從善如流的态度了。昔日的戀人在受盡苦難之後、死在自己眼前之時,許小仙都只能笑着為她唱歌,看着她在眼前死去,白速真覺得他從來沒辦法從許小仙的臉上看到她的心。
“所以……”他艱難的組織着邏輯和語言,“你喜歡我,但是不想喜歡我,也不想讓我喜歡你……是這樣嗎?”
許小仙低頭笑了笑,“總的來說就是這樣,沒錯。”
白速真明白了。他無法從許小仙的臉上看到她的心,是因為她不想讓他看見。情愛之事對許小仙來說沒有美好可言,她覺得她以怪物之身談人間之事,如同飛鳥盼泅游、冬雪祈長青,沒有希望,沒有可能,所以也無從考慮什麽想法。來到這裏出一份力只是出于她自己的意願,也許是情愛,也許是責任,她并不打算把這些東西分得那麽清楚,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她一個人的,她不求、也不想要任何回應。
不知道究竟是愛、是怨、是怒、還是憐的感情充溢着白速真的身體,他深深看着許小仙淡淡笑着的臉和坦然的眼睛,然後深吸了口氣,問出了一個一直糾結在他腦子裏、他卻到剛才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被糾結着的問題。
“如果我對你,不是為了報恩,不是因為我和你的前世許漢文的糾葛,只是我,我自己想要接近你,想對你好,想跟你在一起呢?”
“如果只是我自己,我喜歡你呢?”
“你也不想要我喜歡你嗎?”
許小仙淡淡笑着的臉上,那笑容很慢很慢的消失了。
那張臉上沒有笑容,沒有表情,沒有高興也沒有波動,冷冷硬硬的,就像聽到了一件絕不是好消息的事。
“別犯傻。”她沉下了本來就偏低的聲線。
“我是個怪物,而你不是人類。我的一生很短,你的一生很長。我們這兩個連怪都怪不到一起去的怪物,能有什麽結果。”
“注定失敗的事,我是不會做的。”她說完就緊抿着雙唇,态度決絕的離開了落地窗前,離開的白速真身邊走向門口。
一眼都不回頭看,就像是不敢回頭、一回頭就會看到已經死去的、曾經可愛的戀人那形容枯槁的臨終時刻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虛脫了………………我要虛脫了………………………………【躺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