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帶回天庭接受調查的時候白速真完全沒有抵抗,據說很多準修道士都會抵抗一下的,因為一旦罪名成立,獲罪的準修道士想要再通過考核進入人間歷練,就非常困難了,有些獲罪的準修道士經歷了成百上千年都沒能結束在天庭的□□,只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做着在天庭打雜的工作,日子簡直沒個盡頭。
但白速真沒有抵抗,他甚至沒有精力去考慮罪名成立之後的事。法海的陳述讓許小仙和許漢文這兩個名字裝滿了白速真的腦子,令人喘不過氣的驚異重重的壓迫着他,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不光是他的眼睛看不到的許小仙的過去,就連他的眼睛看得到的許小仙的現在,他看着,但也并沒有完全看進腦子裏。
他想起許小仙那比一般女性要低沉許多的悅耳的中音,想起她略寬的肩和并不柔和的小腿線條,想起她無論是持刀叉還是持筷持筆時都不會像其他女性一樣不經意翹起的尾指,那修長而并攏得十分歸整的尾指上常年戴着一只鑲着水鑽的尾戒。
白速真是來到人間歷練之後才知道尾戒的意義,那是不婚的象征,而他從未考慮過聰明和善、漂亮又精于下廚的許小仙為什麽會做出不婚這樣的決定。
他覺得自己來人間簡直是……幹什麽來了。
和白速真一起回到天庭的麻小青一見他這樣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不同于白速真需要接受調查的命運,被帶回來只是協同調查,一般來說被帶去問個話也就完了。可麻小青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而輕松一些,因為他突然明白了許小仙在知道了白速真只是透過她在找尋千年之前的許漢文的時候,那無比決絕的要斬斷與那個許漢文、與白速真的關系的态度。
她不是不想同白速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是就算真的有,對她來說也并沒有什麽卵用。她的人生從她十歲開始就已經被判定了——不對,從她出生開始就已經被判定了,白速真出不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對她來說當真沒有什麽影響。
法海帶他們回到天庭走的顯然不是他們上次進入天庭時走的那條路。他們現在身處的是一間像賓館大堂一樣的半開放式前廳,法海帶着他們從塘栖春天的出租房裏就直接來到這兒了。大堂很敞亮,來來往往的人倒并不多,但顯然都認識法海。前臺裏坐着的一個穿漢服的小姑娘一見到法海瞬間就開始眼冒桃心:“法、法海大師?”
法海朝她點了點頭:“帶人回來調查。需要登記嗎?”
那桃心眼的姑娘聞言朝法海身後的白速真和麻小青看了一眼,“沒關系,您直接帶人上去就行了,我直接幫您預約問詢。不過這兩天預約問詢要排隊,明天肯定排不上了,後天也懸。”
法海又點了點頭,向那姑娘道了聲謝。那姑娘看上去都要喘不過氣來了,法海這邊看都沒再多看一眼,施施然帶着白速真和麻小青就走出了大堂。
大堂外面是個電梯間,不過啓動電梯仍然需要權限。法海走到了電梯按鈕前摁了一下,那按鈕倒是自動識別指紋的,被摁過之後一個空靈的女聲就傳了出來,那就是他們在教育部上課的時候早就聽慣了的天庭智能語音系統。
“二級權限。”
然後傳來了電梯運行的聲音,片刻,電梯門在他們面前打開,進去之後法海輕車熟路的按了7樓的按鍵。
“預備問詢處,到了。”智能語音的女聲播報道。
白速真和麻小青在教育部上課的時候從來沒有來過這些地方,無論是剛才的大堂,還是現在坐的這臺電梯,又或者是“預備問詢處”。法海也并沒有跟他們解釋說明任何東西,一路上都只是默不作聲的在前面帶路,到了7樓之後他也率先的走出電梯。白速真和麻小青一看,這裏的格局也是他們沒見過的。
出了電梯間的前方顯然是一扇自動門,自動門似乎是毛玻璃制成的,從外面看不清裏面是什麽樣子的。法海走到那扇自動門前,門并沒有立刻開啓,只是一道藍色光帶突然由上而下掃描了過來,然後門前又響起了智能語音的聲音。
“一級特派監察師,一名;準二級修道士,兩名。請告知來訪目的。”
“監督調查、接受調查、協同調查。”法海回答。
“系統确認中,請稍後。”
藍色的光帶似乎變成了藍色的光點,閃了幾下之後就消失了。
“系統已确認。請準二級修道士登記。”
法海終于回過頭,先是叫白速真上前站到剛才法海站的位置,自動門“嘀”的一聲,“丁酉年第13號,白速真,房號C08。”
然後又換了麻小青,“丁酉年第14號,麻小青,房號C10。”
“登記成功,歡迎進入預備問詢處。”
這時自動門才終于打開,裏面的空間與其說是個行政辦公區域,倒不如說是像是某家賓館的客房部。走廊倒是很寬敞,左右都是房間,每兩間房門之間的走廊牆壁上還有一處凹陷的陳列臺,裏面放着一些工藝品或是字畫什麽的,看上去非常風雅。
不過無論是法海還是白速真麻小青,顯然都沒心思去感受這份風雅。法海徑直将他們帶到了前方的一個十字口,轉了個彎走到了垂直于來路的另一條走廊岔路上,然後停在了一間房門口。
“你的房間是這裏。”他對白速真說,然後側過身指了指對面的房間,對麻小青說:“你的房間在這裏。你們記住,你們人進了房間之後,房間會自動感應裏面有幾個人的,只有房間裏只剩一個人的時候房間才會運行門鎖模式。一人一間是防止你們互相對臺詞,以前經常有接受調查的人和證人串通一氣。”
“門鎖模式運行了之後,你們從裏面就沒辦法把門打開了,必須要有三級或三級以上權限的人從外面才能把門打開。房間裏面什麽都有,你們待會兒打開就能看到了,有什麽需要的可以通過房間裏的系統來要求。你們需要做的只是在等待問詢的時間裏老老實實的在這兒呆着,問詢的前一天晚上會通知你們的。”交代了一通之後,法海讓白速真站在房門前,将手貼在門上。
“登錄成功,歡迎您的光臨。”
然後房門就開了。白速真和麻小青在看到這樣一扇與普通賓館房門的大小沒什麽兩樣的門時萬萬沒想到房間裏面竟然是這樣的。
這是一套空間相當充足的LOFT式公寓,大大的落地窗外就是青天雲端。進門向左就是半開放式的廚房,吧臺下面似乎還存放着一些酒。前面是起居用的雙人沙發和電視牆,落地窗那側竟然還有一套健身器材。右手邊開了一間書房,兩邊的牆壁都被打造成了書櫃,一張書案放在牆邊,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往上走的樓梯是實木的,側邊上一格一格的凹糟裏放得滿滿的都是影碟。一上樓就看到一張電腦桌,正靠着牆壁擺着。樓上的空間正中心就是一張大床,看上去極軟,床正對着的牆壁上挂着壁挂電視。最裏面有個門很小、裏面的空間卻很大的衛生間。屏風将衛生間隔斷成兩個部分,外面是洗臉池和馬桶,裏面是浴缸。而且衛生間裏似乎是隔音的,在外面聽不到裏面的說話聲。
“這裏該有的基本上都有了。有需要的話,直接通過系統申請就行了。”法海伸手指了指門口牆壁上那個嵌入式平板電腦,然後轉頭對麻小青說:“沒有什麽問題了的話,我帶你去你那間房了。”
“等一下。”麻小青站着沒動。法海和白速真都看向他。
麻小青深深的吸了口氣。一路上的思來想去之後,他還是做了這樣的決定。這決定可能有不妥當的地方,也可能有這樣那樣的弊端,但是想到現在仍然好好的生活在人間、全然不知道白速真這邊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的許小仙,麻小青覺得要是自己現在不把這件事交代到,那絕對會後悔很久的。
“我們的單位那邊,天庭是有處理的吧?”麻小青問法海。法海點了點頭,“當然。你們的工作暫時都會保留下來的,部裏會确保這幾天裏你們的就職單位無法察覺到你們不在崗。之後的問題要等到問詢判決下來之後再處理,當然你的話,”法海看着麻小青,“問詢完了之後沒什麽問題了就能回去。”
“那……許小仙那邊你們會交代嗎?”
法海那恬淡的目光在聽到這個問題之後忽地一閃,“不會。判決下來之後會依情況去‘處理’,但部裏不會特別向她交代。她本質上只是你們在人間歷練時認識的一個人而已。”
“‘處理’?”白速真緊皺着眉,臉色變得有些危險,“你們要對她做什麽?”
“視情況而定。她畢竟知道了你們的真實身份,如果你的判決成立,部裏多半會去修改她的記憶。不會對她的健康造成影響的,放心。”
“她的胎光受過那樣的創傷,那也沒事嗎?”
“如果需要修改她的記憶的話,那麽我會親自去,也好保證她的安全。”
麻小青想了想,又想了想,才開口道:“可是這幾天……她也無法察覺到我們不在嗎?”
法海十分罕見的愣了一瞬。他略微偏頭想了一下,答道:“她不是你們的就職單位的,不在部裏的工作範圍之內。她應該會察覺到你們不見了——你想讓我去跟她說明一下狀況麽?”
“不是。”麻小青搖了搖頭,“不只是這樣。”
之前剛想點頭表示贊同這個想法的白速真訝然望向了麻小青,而法海剛才還有一些模糊不明的神色現在則出奇的幽深了起來。
“許小仙拜托過我一件事,我想讓你幫我跟她做個交代。”
白速真渾身一震,難以置信的看着麻小青。麻小青瞥了他一眼,“別這麽看着我,是許小仙叫我不要告訴你的,這事情本來也不方便告訴你。”
“是跟我和她有關的事嗎?”
“是啊。”
“那為什麽不方便告訴我?”
麻小青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憐憫的看着白速真,看了一會兒之後才轉向法海。
“之前許小仙拜托過我,讓我幫她查一查怎麽才能把前世的胎光從她這個人裏剝除。我答應了幫她查,不過還沒什麽頭緒你就找來了。現在我和大白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下去,說不定下去的時候許小仙都轉世了。你……要不要去跟她把這件事說一下?”
饒是天雷都打不動的法海大師,聽到這話之後也睜大了眼睛,更不要提白速真了。“你說什麽!”他幾乎是驚聲吼了起來,麻小青連忙堵住耳朵。
“她叫你幫她什麽?剝除胎光?她想幹什麽啊?”
麻小青翻了個白眼,幹脆又轉向了白速真。
“她的原意是這樣的。反正你也就是因為她的前世才對她另眼相看的,她想要麽就把她體內前世的東西提取出來,交給你保管,這不是皆大歡喜嗎?你又有了更純粹的盼頭,她也跟你撇清了關系,只要不傷害到她的身體的話,那這個方法一舉兩得啊。”
一瞬間,白速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三魂丢了七魄。他的大半邊腦子被震得無法思考,另外一小半腦子卻還理性的工作着,他想許小仙對他真的已經很好了,即使這麽巴不得和自己撇清關系,還依然想着要把胎光想辦法保存下來留給自己。
他還能再要求什麽呢?他最初就是以欺騙的手段接近了許小仙,三番兩次被她戳穿,甚至還暴露了自己連人都不是的真實身份。許小仙這一生從男性轉變為女性,其中的辛苦和煎熬可想而知,他想她大概再也不願意人生中出現像白速真這樣莫名其妙的變數了,對白速真保留禮貌的應對和照顧的對待,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了。
白速真木然的點點頭,嘴唇不由自主的分分合合:“她已經……很好很好了……我、我…………”
他蘇日安這樣想着,仍然掩不住強大的失落和無所适從感的襲來。許小仙想要撇清和他的關系,光是這個事實就足以抽幹白速真的所有力氣。他想判決結果怎樣都無所謂了,許小仙不肯見他、不願理他的話,他就算能夠再次進入人間,也是毫無意義。
“所以……她不願見我了是嗎?”
麻小青又翻了個白眼。不過這回他很是組織了一下語言、做了一下心理建設,才開口說話:“我說大白啊,你還記不記得許小仙到底是什麽時候打算不跟你見面的?”
被問到的人木木的,好像根本沒聽進去一樣。
麻小青耐着性子,用盡可能柔和得像心理醫生一樣的語氣說:“她還不知道你是蛇的時候,就已經打算不見你了,你忘了那個電話了嗎?”
白速真的大腦運轉能力被麻小青的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強行調動了起來。他緩緩的眨着眼睛,木頭一樣張着嘴,然後呆然的發出聲音:“是……嗎?”
“是啊是啊。”麻小青的耐心幾乎接近臨界點了。“不是我說你,你每次想的問題都不合時宜,洗衣服的時候想着吃肉,吃肉的時候想着開車,開車的時候想着洗衣服,當然想不明白了。”
洗衣服……吃肉……開車……?白速真的思維漸漸被找回來,那天晚上許小仙的那個電話終于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裏,他終于勉強跟上了麻小青的節奏。
“你的意思是……什麽?她為什麽……不願意見我了?你知道了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因為她是雙性人啊,你忘了她手上戴着的尾戒了嗎?她可是不戀愛、不結婚的。”
她是不戀愛、不結婚的雙性人……所以……她不願意見我………………
有什麽東西在白速真的腦子裏破土而出了。長出的嫩芽極虛弱,但沉黃土壤上的碧綠依然那麽顯眼。
“她……她……………………”
白速真似乎再也說不出第三個字了一樣,只有一雙本來細長淩厲的眼睛正呆然的不斷睜大。
“她你個頭。她喜歡你,所以很不願意讓你老是透過她去看另一個人,就算是她的前世她也不願意。現在事情既然要以這種形式收尾了,我在想是不是去跟她說一聲比較好,也省得她操心了。”
之後麻小青說了什麽、法海回應了什麽,白速真都不知道了。他連老青和法海是什麽時候離開這間房間的都不知道,那虛弱的嫩芽在他腦子裏破土而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原處站着,動都沒動過。這樣站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個下午、一個晚上,甚至站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白速真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嘛了,他幾乎連意識都沒有了。所有的思維都被那嫩芽抽了走,讓他無法思考、無法動作,像是大腦都被抽幹了一樣。
大腦都被抽幹了,代替大腦被放進他的頭裏的,似乎是許小仙。
而在他站在這間房裏的第三天,許小仙突然出現在了白速真的面前。
☆、仙心
許小仙突如其來的造訪對這三天都處在全身心當機狀态中的白速真來說無異于一聲驚雷。房外傳來文雅的敲門聲和許小仙低沉悅耳的女聲時白速真還完全沒将那聲音聽進耳朵裏去,直到房門發出一連串的齒輪或機械運轉的聲音、然後緩緩打開,法海帶着許小仙走進房間站到白速真面前時,他那已經完全僵硬了的大腦才緩緩的意識到來的究竟是什麽人。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只是幾天不見,再見到許小仙的時候白速真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難以置信、不知是真是幻的恍惚感太過強烈,讓白速真一聲都沒辦法發出、一個動作都沒辦法做出來。法海看了看白速真這一副被麻小青譽為“史上最慫呆頭鵝”的樣兒,淡淡的吐出一句:“你該不會這三天動都沒動過,一直站在這兒吧?”
他身後的許小仙聞言瞪大了眼睛:“三天沒動過?一直站着嗎?不會長在地上嗎?”說罷還低頭看了看白速真的腳,然後繼續不敢相信道:“那……不是一直沒吃沒喝?不會死嗎?”
“施主多慮了,”法海搖搖頭,“他們已經不是凡胎肉體了,嚴格意義上來說本就不需要吃飯睡覺的,就算是做這些事情,也是出于興趣而不是生理需求,就像施主在食物上下的工夫多半也不是為了生存一樣。”
“噢……”許小仙臉上出現了一個恍然大悟的嘆服表情,“真厲害啊。”她贊嘆道,然而又立刻話鋒一轉,“可是那不就代表也三天沒洗澡了嗎?不會髒嗎?”
說完許小仙就皺了皺鼻子,用嫌棄的眼神從上往下掃了白速真一眼。也不知道是這嫌棄的皺鼻子的動作刺激到白速真了還是這嫌棄的眼神刺激到白速真了,從法海和許小仙進門開始就一直保持着半神游狀态的白速真似乎在這時終于覺醒了,他連忙縮起身子,一邊逃離許小仙的身前一邊叫着“我我我我我現在就去洗!”遺憾的是他雖然本為爬行動物,但畢竟以人身一動不動的站立了三天,真不動了還好,現在這突然一個大動作,一陣鑽心的麻痹感突然就傳遍了白速真的全身,讓他咚的一聲直接砸在了地上。
“喂!”許小仙吓了一跳,趕忙上前去扶他。可白速真還惦記着自己三天沒洗澡,用盡全力躲着許小仙扶過來的手。可惜他現在全身麻痹還真是沒什麽抵抗力,被許小仙拽着胳膊挾着肩膀就拉起來了。
這時候他倒是終于有腦子去思考了,他想,這似乎确實不是一般女性會有的力氣。
借着這終于恢複了點兒邏輯的思考,白速真也終于敢擡頭看許小仙一眼了。這個十幾年來一直隐藏着另一重性別的女人有些關切的直視他,無論神情還是态度都沒有什麽不自然,就像他們在人間的無數次相處時那樣。
麻小青說着“她喜歡你”的時候那奇妙而莫名有些感懷的語調還在白速真的腦子裏徘徊着,白速真突然就臉紅心跳了起來,然後連滾帶爬的上了樓,一路沖刺着砰地一聲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裏。
是不是哪裏搞錯了?白速真一邊揉搓着滿頭的洗發泡沫一邊想。許小仙的态度無比自然,完全沒有哪裏能看得出她喜歡白速真。對于男女之情,白速真實在不過是個門外漢。可雖然從未體會過,但無論是修煉化身的千年間還是在人間歷練的這段短短的時間裏,情愛之事對他來說都不算罕見。他想如果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是像之前來這裏的時候見到的那個一看法海大師就眼冒桃心的漢服女子一樣嗎?或者像車隊裏的老梁一樣,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家庭之後才無數次悔之不及的想起前妻的溫柔包容,從此無時無刻不念着前妻的好?再或者,至少是像那些電視劇裏或者以前的那些話本裏說的那樣,女子見到心儀的男子,就忍不住心如鹿撞、面色緋紅?
白速真突然想起剛才自己面對着許小仙時的情形,那時的許小仙自然鎮定态度和她對着人間的任何一個人時都并無兩樣,而心如鹿撞、面色緋紅的,其實是白速真自己。
他吓了一跳,手忙腳亂的碰倒了一瓶沐浴露,撿起來時又撞掉了腦袋上的花灑。他揉了揉被裝的有些疼的額角,些微的鈍痛使他清醒了一些,轉而思考起許小仙究竟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個顯然并不屬于她的世界裏。
房間裏并沒有準備換洗的衣服,只有兩套浴袍而已。白速真只有裹着浴袍出了浴室,下了樓,法海卻已經不在了。
許小仙正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面對着窗外漫天的青天映色、雲卷雲舒。印花長裙勾勒出她高挑的身型和姣好的曲線,聽到白速真下樓的動靜,她轉過臉向這邊樓梯上的白速真看了過來,然後朝他一笑。
那是毫無芥蒂的、自然而爽朗的笑容,和她之前所有最平常的笑容都一樣。
白速真心裏莫名的一緊,然後朝她走了過來。
“……你怎麽來了?”
“聽說你要受審,”許小仙低下了頭,表情顯得沉重了一些,“我覺得,我應該有責任吧,你那時候好像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才急急忙忙把什麽都跟我說了的,是這樣吧。”
白速真愣了一下,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怎麽會有責任呢!是我太笨了……”
表情沉重的低下頭的人現在換成了白速真。他感覺到許小仙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一瞬不瞬,頗有穿透力,白速真心想老青說得沒錯,暴露身份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對你隐瞞的人是我,我……是因為有愧于你。”
他擡起眼睛看向許小仙,而對方聽他這樣說,那張和善的臉上明顯透出了一絲傷感的神色。白速真心裏痛了一下,他想許小仙為什麽會傷感呢?就像她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為什麽會跟這個本來與她毫無關系的複雜世界牽扯不清?許小仙自己的生活本就艱難不易,不應該再變得更加複雜,而擅自闖入了她的人生、将這複雜強加在她身上的不是別人,正是白速真自己。
發着誓要守護許小仙一生的自己,卻讓許小仙離開她的世界,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白速真不知道許小仙的打算,但他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打算的。那些打算起源于她身為一個人、一個朋友的責任感,和她以善良的心堅守的一些原則,與情愛卻恐怕沒有關系。
複雜的情感瞬間席卷了白速真的內心。他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慶幸還是失落,許小仙毫不躲閃的直視過來的眼神讓白速真感到如芒刺在背,接踵而至的意外情形使他在這樣的紛亂中難以分辨閑雜許小仙在他心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是恩人的轉世?是難得的朋友?是和自己一樣将秘密隐藏于心、在人間裝作與平常人毫無兩樣的生活着的同道中人?還是什麽其它的、以他現在淺薄的修行經驗無法分辨的存在?
對他來說,許小仙是什麽?對許小仙來說,他又是什麽?白速真的腦子裏一團漿糊,就像是窗外的雲層一樣綿綿密密、層層疊疊、團得分不清楚。而眼中印着這綿綿密密、層層疊疊、團得分不清楚的雲層的許小仙,卻以低沉清朗的聲音,和無比清明的眼神,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是轉到現在這個城市讀初中的,一開始很不适應。不是上男廁所了而是要上女廁所,而且不集結三個人以上就不去。我又是不能讓人家看到的,所以每次都得躲着別的女生。女生的廁所文化挺難理解的,不結伴去上廁所就很難做朋友,而且我本來就當男孩子當了十年了,以前也不跟女生一起玩的。男生打球我也想打球,男生玩GB我也想玩,但是我爸媽一直教我要融入女生,所以我既不想跟女生聊F4和美少女戰士,也不能跟男生們一起撒丫子瘋玩。那時候過得很憋屈,不敢接近男生,不想接近女生,雖然有了點胸,但是個子也好聲音也好都像是男生一樣,性格又孤僻,在班上一直都獨來獨往。”
白速真聽得心裏發堵,但許小仙就像是說故事一樣,毫無芥蒂的說了下去。
“不過班上還有個女生也很孤僻。她家裏挺困難的,而且是超生家庭,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戴着一副啤酒瓶底眼鏡,每天都學習學得用功得不得了,也不跟別人說話。班上的男生把她當空氣,女生覺得她家窮又穿得土裏土氣的,經常會欺負她。她不告訴老師,也不報複回去,只是天天做她自己的事,好像那些欺負都不存在一樣。”
“有一次我躲着女生們去上廁所,正好看到她在廁所裏洗頭發。那時候天挺冷的了,她就把半個腦袋伸到水龍頭底下使勁搓頭發。我問她幹嘛呢,她說頭發上被同學塗上塗改液了,要趕快洗掉。我跟她說你光用水洗哪能洗得掉,要回家用洗發水洗啊。她說她家沒洗發水,她爸也不給她用肥皂,要是被她爸知道了她用肥皂洗頭發上的塗改液,肯定要罵她不掙錢光賠錢,免不了一通打。”
“我大概是看她手被凍得紅紅的,挺看不下去的吧,放學就把她帶回家了,讓她用我家的洗發水把塗改液洗掉。而且她摘掉眼鏡、把臉洗幹淨以後還挺好看的,哪個男孩不喜歡好看的姑娘呢?我媽下班回來正好撞見我送她走,可高興了。我媽開家長會的時候就聽老師說我在班上很孤僻,一直嚷嚷着讓我跟女生交朋友,而且我帶回家的這個女生的名字,我媽在期中考試的排行榜上看到過,她可是我們班總分第一名。我媽可高興了,給她塞了一堆小零食,偷偷跟我說讓我跟人家做朋友。我那時候也被我媽煩得不行,心想反正這女生也不怎麽講話,跟她做朋友總比跟叽叽喳喳花癡周渝民的女生做朋友輕松,就想着那就跟她裝個朋友的樣子吧。”
“結果第二天她來學校,一邊臉都腫起來了。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我媽給她的零食被她爸發現了,她說是朋友給的,她爸說你個小婊 子還有朋友?騙哪個啊,肯定是偷拿家裏的錢去買的。就揍了她一頓,然後把零食全都給她弟弟吃了。我當時聽她說,我氣得快要爆炸了,就想着怎麽揍她爸一頓。可想歸想,總不可能真的去揍她爸啊,我就問她你爸每天什麽時候回家,她說要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了,我說那你到我家去寫作業,在我家吃晚飯,吃完飯我送你回去,回去我就跟你爸說你在我家吃過飯了。”
“她吓一跳,不過她倒也是個膽子大的,就這麽幹了。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就見到她爸了,又矮又瘦,臉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看到她回來就罵她小婊 子翅膀長硬了敢晚回家了。我那天晚上紮了個辮子,穿了條裙子,打扮得真像她的女同學一樣,雖然我自己覺得惡心,但看到她爸罵她我也沒工夫覺得惡心了,就堆着笑臉裝沒聽到她爸罵她,跟她爸說她去了我們家給我補習功課,順便留她吃了晚飯。我穿着裙子笑眯眯的,而且長得比她爸還高,她爸也就沒說什麽。第二天我再問她,她說她爸沒打她了,反正罵是每天都罵的,她也不痛不癢。”
“後來我就每天都帶她回家寫作業,留她吃完晚飯再走。拜她所賜我成績倒還真提高了不少,我媽更喜歡她了,留她吃飯不說,還每天早上叫我帶罐牛奶給她喝,有一次還給她買了條裙子,她穿上挺好看的,反正比我穿裙子好看。而且說老實話,她也确實挺讨人喜歡的。跟她不熟的時候覺得她對着誰都是一副死人臉,但你要是對她好,她對你也會好得不得了,事事把你放在心裏。我有時候偷偷去打球,衣服鞋子玩髒了,又不敢被我媽知道,她就幫我洗衣服刷鞋子,還幫我在我媽那兒打馬虎;我要是上課沒聽,她說我歸說我,之後是一定會教我的,筆記也會幫我準備好。她特別不經逗,分不清別人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一逗她就臉紅,看都不敢看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總算能在我家吃頓飽飯了,氣色也好了,臉小小的特別可愛。有一次我送她回去,看到一對高中生模樣的情侶躲在一棟樓後面親來親去的,我就逗她說他們在造人呢。其實當時黑,哪能看得清楚啊,就兩個抱在一起互啃的人而已。她被我吓一跳,以為那兩個人真在造人呢,路都不敢走了,吭都不敢吭一聲。我說造人有什麽好怕的呀,不是經常能看到嘛,她不服氣說我可沒看過,那你給我造一個看看啊。我說我一個人怎麽造,然後低頭咬她耳朵偷偷說要兩個人才能造啊,就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跟她說造人啦,你要給我生孩子噢。”
“然後她整個人就發熱了,我在她旁邊都感覺得到她在冒熱氣,燙得不行,超級可愛。我一邊偷笑一邊覺得太好玩了,哪知道她突然拽着我把我一下拽下來,也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然後也在我耳朵旁邊偷偷跟我說,那你也要給我生孩子。”
“其實女生和女生之間,親一下也沒什麽,班上也有關系好的女生互相親來親去。但是我并不完全是女生,而她雖然不知道我的事,但我們兩個都能感覺得到這和女生之間那種平常的親來親去不一樣。”
“我們就這樣天天膩在一起,膩了快兩年。初二升初三的那個暑假我媽突然跟我說,以後不要讓她來我家了,也不要再和她接觸。”
“我媽感覺到我跟她之間不對勁了,‘朋友’和‘戀人’之間的氣氛是不同的,我們那時候小,以為都是女生,親密一點的朋友一定不會被別人懷疑的。但我媽本來就知道我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