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脹的幸福感充斥着白速真的每一個細胞。
他感覺有點飄飄然,也分不清這讓他如墜雲端的幸福感究竟是來自于自己終于吃到了的許小仙做的飯菜,還是來自于自己被許小仙和她的家人邀請拜訪了他們的家,還是來自于那頓十分豐盛的飯菜是由自己為許小仙協力完成的。他茫茫然覺得自己選擇走上修煉的這條路、能夠成功的來到人間歷練,這些都太好了,而歸根結底,當年能遇到那個救下了自己的許漢文,真是太好了。
腳上像是輕飄飄的踩着棉花一樣,白速真整個人暈暈乎乎的。他突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想就這麽回家呆着,他想告訴全世界的人許小仙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想跟全世界的人說許小仙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惜他并沒有什麽全世界可以說,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知道自己一切底細的千年道友,而千年道友現在還恰好在工作中。白速真想了想,又想了想,心裏的那種飽脹感實在無法壓抑。于是他停下回家的腳步,轉了個方向直接去了地鐵站,去了麻小青工作的地方:Le Notti Di Cabiria.
那是一家西式餐廳,白速真以前在暗暗跟蹤許小仙的時候很多次路過那兒,後來他又把這家店介紹給了正在找工作的老青,老青就這樣正式在這家店裏工作了下來。不過自從老青開始在那裏工作之後,白速真倒是一次都沒有路過過那裏了,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工作愈發走上正軌,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和許小仙的關系也變得不需要他再用跟蹤這種方式來接近許小仙了。
不由自主的微笑無意識的顯露在白速真的臉上。午後的陽光暖而舒适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隔得老遠就看到了的Le Notti Di Cabiria的招牌在現在的白速真看來猶如跳動着一般清新可人。白速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許小仙給他配的眼鏡,邁着大而輕快的步子走向店門口豎着的那塊寫着今日供應菜單的立牌,越走越近間他的目光十分自然的将店面掃視了一遍,然後那鏡片下的細長眼睛微微眯了眯,眼神定格在了大大的落地玻璃窗裏。
靠窗的一桌兩人桌前坐着一位客人,一位怎麽看都不像是客人的客人。那人穿着一身淡黃色的海青,頭皮光滑分無一須,手上還捏着一串念珠,分明是個僧人的打扮。他脊背挺得極正,頭卻正低下看着餐桌上的什麽東西,或許是菜單吧,從白速真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幾乎完美的側臉,而自己的千年道友麻小青正以一副服務員的姿勢站在那人身側,兩手将餐盤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什麽防身的盾牌一樣,頭微微低下,一雙眼睛正牢牢盯着那客人的腦門兒。這詭異的情形讓那臺桌子周圍形成了一個無人接近的結界,白速真看到其他的店員都遠遠的站在別處,眼睛卻偷偷摸摸的往那邊看過去,一副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樣子。
而白速真已經一瞬間就明白這個與西餐廳的環境格格不入的人是誰了,也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他站在店外看了一會兒,一直看到那僧人向老青問了什麽,老青表情糾結的和對方展開了對話,然後又抱着餐盤、拿着菜單離開了,那僧人才目送老青離開,然後毫無預兆的轉過臉,向窗外白速真站着的地方看過來。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白速真就明白了,從自己一開始站在這裏,裏面的這位就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白速真對此倒是無驚無懼,只和裏面的那位相互點了個頭,就邁步向店裏走去。
店員對他說歡迎光臨的聲音聽起來并不耳熟,顯然不是老青。店裏只有一臺客人,所以招呼他的店員問他“客人幾位”的時候,白速真只說了句“有人來過了”,就成功的把正背對着門口在跟後面說着什麽的老青吸引了過來。
老青猛地轉過頭看向白速真,然後用遭到電擊般的表情翻了個白眼,幅度大到白速真差點以為他這不是翻白眼,而是要背過氣去了。招待白速真進店的那位店員則是一個激靈,連忙一聲不吭的把白速真帶到了那臺店裏唯一坐着客人的桌子前。
天庭佛道雙神之一、教育和監察部一級特派監察師法海,正端坐在桌子前,神态十分自然的看着落座的白速真。
“阿彌陀佛,”他低宣了聲佛號,“倒是沒想到白施主也會現身。”
一句話出口,法海就篤定了白速真已經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白速真細細打量着這位光看外表就不似凡人、事實上也的确不是凡人的一級特派監察師,對方那雙十分幹淨的眉眼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目光淡然卻又讓白速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
“這店裏恐怕沒有齋菜吧?大師能吃得慣嗎?”白速真直接提出了自己第一時間覺得最好奇的問題。法海大師面容不變,目光倒是在聞言之後似乎變得更加幽深了一些:“諸法為心,并不需拘泥于道。明心見性,即身成佛。”
白速真愣了愣:“所以原來大師是能吃葷腥的嗎?”
“若是忌諱葷腥,又怎能殺生護法呢。”
白速真恍然,心想倒也是。這位天庭最強戰鬥力手上挂着的性命恐怕不能以一位數兩位數來計算,雖然那些是邪道生物,但如果法海拘泥于這些佛家的條條框框,想必就算是邪道生物,他也無法順利的完成除魔護法的任務。
“不過大師也不可能是為了吃飯才來這裏的吧。”
法海略一點頭,目光稍稍向右偏移了一些。右後方的老青站在不遠處,将餐盤撐在一張桌上,挑着眉毛看着法海和白速真這邊,眼裏是已經放棄掙紮了的看戲狀态。
“有些時候,一些正在歷練的準修道士,需要一定的指導,或者特殊指導。”
法海的聲音仍然是淡淡的,語末卻帶出了一絲戲谑。白速真大概明白了,老青曾經向自己抱怨過他在這位大師的威逼利誘下不得不在短時間內找到工作,所以才會來到這裏來做服務員,而現在法海所致的“需要特殊指導的準修道士”,指的顯然是現在聽到了這話、正露出一臉吞翔的表情的老青。
白速真放松了表情,直接點頭回應說:“沒錯,指導指導也不是壞事。”然後無視了幾乎張牙舞爪的要沖過來打人的老青,雖然他肯定也不敢打。法海大師嘴角溢出了一絲笑容,又瞬間隐沒至不見,不過白速真倒也沒這麽缺德到跟第一次見面的監察師一起把老道友擠兌到地老天荒的程度,他看了看臉氣成豬肝色的老青,然後對法海說:“現在指導效果就很好了,歷練應該算挺出色的吧?”
就像為了映證白速真“挺出色”這個評價的一樣,剛才還一臉便秘狀的老青在一聲清脆的鈴音響起之後,身子一轉,再走回來的時候手上穩穩的托着餐盤,然後姿态标準而優雅的将餐盤上的菜品一件一件往餐桌上放。
“這是您點的牛油果沙拉、核桃布朗寧、番石榴檸檬汁。您的餐齊了,請問還有什麽需要嗎?”
身穿店內制服的麻小青将空了的餐盤拿在手上,微微低下頭看着法海,臉上是幅度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熱情,又富有親和力。這還是白速真第一次見到老青在工作中的狀态,不禁心嘆他這時候倒确實是一點懶散的樣子都沒有了。
法海擡起眼簾看了看他,也露出了一個笑容:“暫時沒有了。謝謝。”
“請慢用。”
說完老青就退到了一邊,将用餐的環境留給了客人們,盡管這兩位客人嚴格意義上來說都算是亂入的。法海的目光微微偏移,明顯是用餘光跟随了老青片刻,然後眼神轉為平視,向白速真道:“确實不錯。”
“所以,”法海續道,“我也帶來了約定好的東西。”
白速真一愣,就看到原來擺在餐桌中心的幾份菜品突然自動的向餐桌兩側移動開來,中間空出來的空間裏憑空出現了一份文件。
白速真震驚的看着法海露的這一手,然後反射性的向餐廳裏的其他人看去。不遠處的老青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臉上難掩驚訝之色。而其他的店員明明也将目光投向了這一桌,卻像是完全沒看到這異常的狀況一樣,表情和之前并沒有什麽兩樣。
這法力,白速真自問肯定是無法辦到的,他連法海究竟是怎麽辦到這一點的都無從知曉,心裏明白自己雖然在當年的群蛇之中法力算得上翹楚,但與面前這天庭最強戰鬥力之一相比,顯然還差了不少。白速真心中嘆服,眼睛卻盯住了桌上憑空出現的這份文件,一看之下他心中一緊,不禁反射性的擡頭看向對面的法海。
這位監察師朝他微一點頭,示意他将文件翻開。
文件有兩頁,第一頁顯示的是一個叫麻雲朵的人的生前生後事。白速真知道這個人是誰,老青給自己取名為麻小青,正是因為他作為那條小青蛇,剛剛誕生在世間的時候,飼養他的人家就姓麻,而這個麻雲朵,顯然就是過去飼養他的人。老青很少提及他以前被人飼養時的事,故而白速真對這麻雲朵也并不了解,她的名字白速真也尚是初次見到。而這一掃之下,白速真就發現這麻雲朵生前竟是一位以蠱為生的蠱婆,不禁心中訝異,但也覺得不方便再看,畢竟這是老青的事,他既然很少說,恐怕也并不想讓別人知道。
于是白速真直接将文件翻到了下一頁。剛掃了一眼他就屏住呼吸,胸腔中的心髒嗵嗵嗵的亂跳起來。
許漢文那一世,在正值青年的二十六歲就早早冤死,死後七年才下黃泉、入輪回、投胎轉世,白速真原來猜測在這七年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麽事,讓許漢文在投胎轉世之後遭遇了時而為男時而為女的異常狀況,而眼前的這份文件則肯定了白速真的猜測。
許漢文生前廣結善緣,卻含冤而死,死後怨氣不散,竟是成為了一只厲鬼,繼續在人間游蕩。可他雖身為厲鬼,怨氣不散,卻不知怎的并未犯下業障,似是靈臺依舊保着三分清明。在人間游蕩的這七年間,他只是不斷的在做一件事。
他在尋找他姐姐裘許氏的冤魂。
根據文件上的記載,裘許氏的丈夫裘舉人仕途不順,他受到一名女子的蠱惑,說只要他将自己的未成形的骨血剝下入藥,制成一種特殊的散劑服下,将能夠平步青雲,位極人臣而衆不嫉。裘舉人聽信了這女子的妄言,令妻子裘許氏受孕,之後生生将她腹中的胎兒打下入藥,再将虛弱的裘許氏藥死,對外則稱夫人是小産而死。而裘舉人和那女子又恐怕遭到殘害的裘許氏死後怨氣太重,竟用邪法将裘許氏的屍骨一把火燒了,三魂釘死在她的骸骨之上,再将骸骨刻意分散丢棄,令她永世不得超生。
許漢文察覺到姐姐死得蹊跷,也察覺到姐夫在此事之中定然不會清白,于是想要繞開姐夫裘舉人,獨自調查姐姐的死。然而裘舉人身為地方官,在當地的勢力畢竟太大,竟憑空編造了裘許氏小産而死是因為服下了弟弟給她的□□,将許漢文收監入獄,然後嚴刑逼供,務要他承認罪行。許漢文寧死不從,結果在刑房之中活活被杖刑致死。死後,許漢文的厲鬼并沒有找裘舉人索命,而是花了七年的時間,走遍山川,才将姐姐的屍骨拼湊完整,放出姐姐的三魂。
“那時候,裘舉人和那女子均已經死無葬身之地,魂魄被打入十八成地獄,真正的永世不得超生。”法海的聲音平穩,像是為了安撫此時雙眼通紅的白速真一樣緩緩道,“之後許漢文的三魂就去了黃泉報道。由于他生前生後都沒有犯下罪孽,所以雖然身為厲鬼,被壓入十殿審判,但也只是審過就算,直接讓他上了奈何橋,入了輪回,轉世投胎。”
白速真深深的吸着氣,平複着自己被驚濤駭浪瘋狂拍打着的心緒。之前被許小仙用午餐充溢出的幸福感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與恩人重逢,沒能幫助許漢文和他的姐姐避過這樣的大禍。可再怎麽悔恨,他也知道那時就算自己能與許漢文重逢,怕是也無法幫他避過這場災禍。
無能為力的恨意席卷着白速真的每一個細胞,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啞聲問對面的方外高人:“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才有那麽多人出家呢?衆生皆苦,只有斬斷俗緣,才能把這一切置于身外?”
法海低低宣了聲佛號,道:“為什麽要讓你們修道士進入人間歷練,就是因為人間紛然百态,只有看透紅塵之後再将其看破,才能得道成真。”
“我并沒有見過許漢文其人。但他雖身為厲鬼,卻并未犯下惡業,我想除了因為他将胞姐的魂魄放在第一位之外,恐怕也因為他看透了紅塵。世有千千劫,避不過就是避不過,無論他有沒有救過你,劫數仍是劫數,這就是凡塵。”
白速真呆坐在原位,好一會兒沒有緩過神來。法海也一語不發,靜靜的坐在他對面,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看護。過了一會兒,白速真突然回過味來,本來悲憤的表情散去,皺起的眉心盡顯疑惑之色。
“那,許漢文不是已經救出了他姐姐的魂魄了嗎?那位姐姐沒有和許漢文一同進入輪回嗎?”
法海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淡淡開口:“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白速真的背脊不由得挺得僵直。
“進入輪回的确确實實只有許漢文一個人,從那之後,三界之中再也沒有見過裘許氏的魂魄。”
白速真大惑不解。
“你要知道,”法海續道,“裘舉人和那女子對裘許氏種下的邪法相當陰毒,正因如此,才出動了天庭監察部,直接對他們進行拘捕,壓入十殿審判。而要破除那樣的邪法,同樣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白速真心裏一緊。
“後面發生了什麽事,資料上已經無從查證,以下都是我的推測。我在查實的過程中注意到,許漢文在記錄上登記的生辰八字,和他姐姐裘許氏的極為相似,但我後來拿這生辰八字去和他所在的許家的記錄比對,卻發現對不上。”
“許漢文在那七年間,想必是用了什麽方法改動了自己的八字。”
“硬改八字的方法有,但大多不是損人就是害己。依照許漢文清白的記錄看來,他應該是采取了後一種方式,這會使他自己的生魂受損。而救出他姐姐的魂魄之後他入了輪回,過奈何橋的時候孟婆卻沒有發現他的魂魄有什麽異常,而他姐姐的魂魄卻自此消失,我想他是用了一種方法。”
“他将他姐姐的魂魄救出,将那些已經被釘死到散亂的生魂附在許漢文自己受損的魂魄上,将他姐姐的魂與他自己的,合二為一了。”
白速真倒抽了一口涼氣,全身上下都如入冰窖一般。
“之後,所有入輪回、轉世再生的許漢文的魂魄,雖然在記錄上是許漢文一個人,事實上已經是他和他姐姐兩個人了。”
“你說他時而轉生為男,時而轉生為女,原因可能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