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送許小仙回去的時候,她相當沉默,在路上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這樣的狀況在他們之間以前也發生過一次,那次是白速真當街幫許小仙抓了一個小偷之後,他們去了派出所做筆錄,然後他送許小仙回家,在那天的路上他們也是這樣一言不發,而且兩人之間明顯萦繞着一種奇妙的氛圍。而今天的狀況和那天并不完全一樣,白速真心裏非常不安,他不住的低頭偷瞄許小仙的側臉,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情緒,或是聽到她說些什麽,然而許小仙雙唇緊閉,一言不發,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神色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麽,溫潤如玉的鼻梁看上去也突然變得堅硬了起來,這讓白速真的不安愈發嚴重。
他覺得許小仙的反應過于冷靜了,反而讓他不知所措了起來。在修身的過程中他們也曾無意中和人類遇了個正着,人類對于蛇這樣的動物,而且是像他這種體積龐大的大蛇,一般的反應都是放聲叫喊之後以最快的速度逃開;偶有膽子大的人類,那就是無論手上拿着什麽,都在第一時間裏把東西朝着蛇砸過來,同時以最快的速度逃開。正因為知道會這樣,所以在公園裏當許小仙提出要讓白速真證明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要讓她看到白速真的真身時,白速真很是猶豫。在天庭教育部上課的時候導師就曾經教導過他們,對于人類來說外形接受度最高的通常是貓科和犬科動物,而蛇類按照現代生物學的說法屬于冷血動物,加上身形細長、貼地,體表會分泌粘液,給人類的觸感冰冷,天生會導致人類的排斥感。
白速真并不願意讓許小仙看到自己的原形,他有些為難的看着許小仙,而許小仙看似表情不變,但白速真卻感受到了一絲和之前不同的疏離。他心中一涼,眼神也随之黯了下來。
“那你……先閉上眼睛好嗎。”他對許小仙說。許小仙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然後閉上了眼睛。
白速真心頭像是吊了一塊鉛,卻又知道自己再沒有退路了,只有心中默念,然後将下半身的蛇尾化了回來。
“好了……你……睜開吧。”他低低的說。
聞言許小仙并沒有馬上睜眼。透過鏡片,白速真看到許小仙那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之後才有些遲疑的緩緩睜開眼睛。
然後那雙眼睛裏就褪去了一切遲疑、審視、疏離,或其它任何情緒,一瞬間,許小仙的臉上就只剩下震驚了。
她的眼睛似乎掙到了極限大,呆呆的看着白速真露出來的蛇尾,整個人似乎都不會動了,過了好半晌,她才像慢動作一樣伸出雙手,十分緩慢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許小仙的目光自蛇尾一路順着白速真的身體而上,直到再度向上望到他的臉,那雙滿是震驚的眼睛像見了鬼一樣看了看白速真的臉,又看看他露出的蛇尾。過了許久之後,許小仙才似乎很艱難的放開了捂住自己嘴巴的雙手,目光再次移到了白速真的蛇尾上。
“我能……碰一下嗎?”
她的聲音罕見的有些含糊不清。白速真有些意外于她提出的這個要求,但許小仙的反應已經比白速真想象中的要好太多了,于是他大着膽子對許小仙點了點頭:
“……嗯。”
他看到許小仙的喉間滾動了一下,然後那只剛剛放開嘴巴的左手顫抖着,又是像慢動作一樣向白速真的下半身移了過去。許小仙的手很小、很白,在月光下顯得十分細膩。兩人之間的距離本來就站得很近,就算許小仙動作很慢,也很快就觸到了白速真腰部以下的化為原形了的蛇尾上。
他瞬間就明白了冷血動物與人類的區別。
那只手明明那麽小,觸上白速真的蛇身時,他依然感覺像是觸電一樣火熱。許小仙的手極軟,又軟又燙的手觸上來,白速真渾身一震,幾乎要溺在這溫度和觸感中。
而許小仙也是渾身一震,像是被吓到,又像是被冰到。其實她只是碰了一下就放開了手,但那一瞬間仍然在白速真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甚至感覺許小仙不僅僅是碰了他一下,而是手上帶着什麽燒紅的烙鐵,一下子就将這觸感烙進了他心裏。
她将那只碰了白速真蛇尾的手放到自己眼前,仍然大睜着的眼睛看着那只手,也不知道是想從手上看出什麽來。過了一會兒之後她終于把手放下,擡起頭,用複雜的神色看着白速真。
“……不早了,先回去吧。”她複雜而平靜的說,然後率先邁開步子,往公園之外的方向走去。
白速真緊跟在她身邊卻不敢和她說話。他知道她心裏一定在想什麽,卻更因為猜不到她究竟在想什麽而極為忐忑。他們甚至就這樣一路無話的走了快一個小時,期間只有許小仙的家人打了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來的動靜,除此之外完全沒有說話聲,許小仙甚至看都沒有看白速真一眼。
那個時候白速真曾經絕望的以為許小仙不會再和他有任何交集了,他們不會再見面,不會再交談,就像是從沒認識過那樣。
就像是她打給自己的電話裏說的那樣。
他想了無數種方法挽留住許小仙,但很可惜那些方法看上去都不會起什麽效果。他跨越千年的時光來到這裏、見到想見的人,卻在幾個月之內就功虧一篑,強烈的挫敗感和追悔莫及幾乎在此時此刻就将白速真徹底擊潰,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經無法想象如果再也無法和許小仙接觸,那麽他要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他的存在還有沒有任何意義?
他無論如何也想把許小仙留下來。
“求你……”白速真突然停下腳步,拉住身邊許小仙的手腕。猝不及防的許小仙一臉愕然的轉過臉來看向他。
接近深夜的工作日晚上,不是主幹道的街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了。白速真的眼裏映着許小仙完全狀況外的表情,心想她驚訝的樣子也好、嚴肅的樣子也好、審視的樣子也好、調侃的樣子也好,他每天都想看到她鮮活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得不到許漢文音訊的一年前仿佛突然從白速真的生命中被抽幹了一樣,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無法接受沒有許小仙的生命了。
“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見我、不跟我說話……我…………”
白速真這樣說着,感覺自己眼睛發燙,鼻子酸得不可思議,五髒六腑都像是攪在了一起一樣難受,有什麽巨大的情緒正湧上他的腦袋,想要爆發出來一樣。
許小仙的表情從愕然轉為了驚訝,之後又透出憐惜,最後歸為複雜而克制的冷靜。她有些無奈的笑笑,伸出另一只手搭上了白速真握着她腕子的那只手,柔聲安撫他:“別哭啊你。”
我這是……要哭了?白速真在身為蛇的時候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哭,他茫然看向許小仙,手上傳來的又軟又燙的觸感讓他既留戀又害怕,身體裏那巨大的情緒也愈發升騰。
“如果……如果你實在害怕我、讨厭我,那我可以遠遠看着你,”白速真不情願、卻又不得不後退這麽大的一步,“我保證比以前做得好,一定不會讓你發現。我只是想……我最起碼想要、想要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會傷害你,會不會有危險……我……”
白速真搖了搖頭,想到如果許小仙同意了自己的條件,那麽他就只能遠遠看着她過完這一生,不再能夠接近她、和她一起逛街、聊微信,不再能吃到她做的東西,不再能見到她對自己笑的樣子。
白速真的眼睛越來越燙,連視線都開始詭異的模糊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喉嚨發緊,但依然逼着自己将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不想和你分開……我想看得到你、待在你身邊。”
一瞬間,白速真透過自己變得模糊的視線看到了許小仙極為悲傷的表情。他大驚失色,卻在下一瞬間又發現那表情并沒有出現在許小仙的臉上。是幻覺嗎?他眨了眨燙得難受的眼睛,有什麽從他的眼眶落了下來。
“別哭。”許小仙的聲音極溫柔,那低沉柔和的女聲像是熨帖在白速真的心上一樣,讓他焦躁而絞痛着的內髒有了依靠一樣慢慢變得平和。
“其實我說我們不見面了,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這裏的一些原因……算是我的個人原因吧。”
許小仙終于和白速真對話了。依然是十分冷靜的聲調和語氣,白速真覺得許小仙的聲音似乎有安撫人心的能力一樣。
“沒想到卻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她笑了笑,表情有些疲倦,但依然打起精神直視着白速真。“不過比起這些有的沒的,我倒是想問你,你的事情是可以被普通人知道的嗎?”
像是一道驚雷劈向了白速真。他渾身劇震,被許小仙知道了真身的打擊太大,讓他完全忘記了另外這件事。他們準修道士的存在是絕對不容許以任何形式告知給普通人類的,他今晚的行為已經是明确違反了《三界基本法》的規定了。
“果然。”許小仙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會有麻煩?”
白速真艱難的點了點頭。現在的他根本無法考慮要怎麽應對這要命的狀況,他的腦子裏亂成一團。
“你先別着急吧。反正你的事我肯定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這點你放心吧。至于你們那邊,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評判這種行為的,不過既然我裝不知道,那就不會引起什麽狀況了。能瞞則瞞吧。”
許小仙安撫的對他說。白速真呆頭鵝一樣點着頭,心裏的震驚和慌亂漸漸的被許小仙的安撫帶來的舒緩感洗掉。
“我和你的事……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吧。不瞞你說,我現在還沒完全緩過神來,還是被你吓着了。”
“對不起……”白速真難過的低下頭,“那……我還可以再跟你聯系嗎?”
許小仙的神色又變得複雜了起來,而且她現在似乎已經沒有精力去掩飾她的複雜了。
她點了點頭。這讓白速真多少松了口氣。
“太好了……”他終于露出一個笑容,“那我現在送你回家,你……早點休息吧。”
“嗯。”
“我……還是不想和你分開。”白速真最後說。他看見許小仙帶着複雜的神色露出了一個苦笑,沒有對他的這句話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像之前在公園裏那樣,率先邁開步子就向前方走去。
千年如一的月光下,白速真跟上了許漢文的轉世,卻聽到她低沉的聲音輕飄飄的傳過來,像是嘆息一樣: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是現在的許小仙,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的那個救命恩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