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章

那道被顯露出來的傷疤在月光下隐隐泛着銀灰色的光,以許小仙淺薄的醫學知識,并不能确切的判定這道傷疤是怎樣造成的,也不能判定它到底存在了多久。

但是看到它的那一瞬間,許小仙還是閃電般的回憶起了她第一次看見這傷疤時的感受。那種鮮明而詭異的像是被當胸狠狠擂了一拳般的感覺仍然殘留在她的感官中,許小仙向來慣于依賴理智和直覺做出判斷,而在理智已經毫無作用了的現在,她的直覺正被那鮮明而詭異的感覺統治着。

白速真說的所有話都在許小仙理性的世界觀裏噼啪爆炸,她的直覺則促使他仍緊盯着他頸子上的那道傷疤。而現在白速真的表情也變得像死人一樣了,許小仙心想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說的“以前的事”和白速真認為的“以前的事”并不是同一回事了。

“你說你是……什麽東西?”她說話的聲音簡直像是夜裏的女鬼。而白速真慌亂的想要退後,卻忘記了許小仙還抓着他的手肘;他又慌亂的想要搖頭否認,卻發現許小仙已經用一雙無法糊弄的眼睛盯着他了。

許小仙已經十分了解白速真這個人了——或者不是人,而是其它的什麽東西。她盯着白速真,眼睛都幾乎不眨一下,這張英俊得不似凡人的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逃不出許小仙的眼睛。白速真臉上明明白白的“世界末日”表情讓許小仙感覺有點滑稽,但更多的感覺是跳動着的興奮。她十分清楚白速真越表現出大禍臨頭的樣子,從他口中洩露出的奇異故事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你說你是什麽?”她又問了一遍,然後加了一句,“你說我是誰?”

白速真的眼裏透着後悔,大概是後悔他不經大腦就擅自認定的唐突;白速真的眼裏透着慌亂,大概是慌亂他究竟該不該向許小仙解釋這看似不可能的真相;白速真的眼裏透着擔心,大概是擔心如果許小仙不接受、不相信他,他們的關系究竟會面臨怎樣的困境。複雜的情緒在瞬息之間的席卷讓白速真的表情顯得有些狂亂,許小仙盡力用冷靜的自我暗示調整着自己節奏偏快的呼吸和心跳,她的手仍然牢牢捉着白速真的手肘,她的眼睛仍然牢牢盯着白速真的臉。白速真面部表情的變化一分一毫都映在許小仙眼裏,她想她的确已經十分了解白速真這個人了,他是不會說謊的,尤其是在自己的面前。他寧願在她的直球相逼下閉口不言,只默默承受着被恐慌和愧疚感折磨的痛苦,也不會、也無法擅自編造出謊言,讓她陷入基于信任的欺騙之中。

她曾經覺得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裏這樣幹淨的年輕人已經不常見了,她卻沒想到過這個年輕人本來就不屬于這個浮躁的世界。

可能是許小仙的冷靜起到了安撫的作用吧,幹淨的年輕人細長而痛苦的眼睛慢慢平靜下來。他看着許小仙的眼睛也很亮,像是要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什麽情緒了,但不一會兒他就放棄似的嘆了口氣,寬闊的肩膀垂了下來。

“我是……是前幾世的你救過的一條王錦蛇。”

略顯寒涼的月光下,白速真垂着肩膀,低着頭,用很輕但也很清楚的聲音将他和她真正的交集說了出來。

“那天是夏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我太餓了,就出洞找吃的,沒想到在水潭邊被雷擊中了。當時應該是昏死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你在烤一只兔子,然後你把兔子喂給我吃了。我那時活了幾十年,從來沒吃過烤制的東西,那是我幾十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後來你又烤了幾只老鼠給我吃。現在想想,你好像不太願意的樣子,還說你肚子都餓扁了,卻啥都吃不着,都要喂給我吃,什麽的。”

“然後你說你是要上京趕考的,叫做許漢文,讓我牢記住你的救命之恩。”

在聽到“許漢文”這三個字的時候,許小仙幾乎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正處在奇異的情緒中的白速真低着頭慢慢的說着,并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我記住了,不敢有片刻忘記你的恩情。因為與你的機緣,我開了靈竅,成了一條靈蛇,天天想着要找你。但天地之大,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來歷,我只是一條蛇,要到哪裏去找你?”

“後來我認識了老青,然後就開始修煉了。”

許小仙聽說過“老青”,她以前一直以為那是白速真的室友和同鄉,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可如果在現在的對話中聽到這個名字,那就表示……

“那個老青,和你一樣也……不是人類?”

白速真有點可憐兮兮的看了許小仙一眼,點了點頭,“他是一條小青蛇,名字就叫麻小青。”

果然。事到如今許小仙倒是已經不會因此而吃驚了,她接受了一條蛇的存在,自然也能接受第二條蛇。她看了看白速真的頸側,揚起下巴虛點了點那條傷疤問他:“你說這是我留下的,又是怎麽回事?”

白速真聞言,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側。那條銀灰色的傷疤在他的指間流過,白速真想了想,說:“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醒來的時候感覺這裏有點疼,而你的刀上有血跡。你有兩把刀,一把小的用來切那些兔子老鼠什麽的,還有一把沒怎麽用過,但上面也有血,我想應該是你在救我的時候用來做了什麽吧。”

不是。許小仙想。她想如果那個人真的是自己,那麽自己在見到一條在水潭邊被雷擊中了的死蛇,第一反應一定是要拿來吃。而至于為什麽最終沒有吃,反而是救了它,許小仙想應該是想要宰殺它的時候發現它還活着,就順手救下了。

順手救下了一條蛇,然後那條蛇追了千年,來到了這個時代找到了自己。這是件相當讓人感動的故事,感情這個東西無論在哪個時代保質期都相當短暫,手足之親會為了財産而反目成仇,山盟海誓的愛人熱情消退之後會相看兩厭,心魂相映的摯友會為了名利而拔刃相向,人類之間的愛與善向來難以永恒,恨與惡卻總是綿延不斷。而千年之前的一條蛇卻會因為舉手之勞的救命之恩而經受千年的歷練和等待,直至今日終于站在故人的面前。

這是件相當讓人感動的故事,如果許小仙不是這故事的主人公的話。

“所以你說,你是因為我才來到這裏的,你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就是這個意思。我救過你,你是因為這個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對嗎?”

白速真重重的點着頭,看表情好像有種松了一小口氣的感覺,而這口氣卻似乎堵在了許小仙心口上。

她從一開始就覺得白速真很可疑。她猜測過無數原因,做過無數調查、試探和設想,但那些都只建立在白速真所有的行為都針對的是她本人,是這個活生生的存在于世界上的她而來的。可現在她卻被告知,白速真所有的行為針對着的都是一個早就已經不存在了的人,即使他說這個人是許小仙的前世,對于許小仙來說也完全沒有實感。她的記憶只有二十七年,要如何對千年之前的事有什麽反應呢?

但白速真不一樣。他暗暗的跟蹤許小仙,暗暗的保護許小仙,他對她好,聽她的話,看着她的時候就很溫柔,但這一切都不是因為她許小仙本人,他想要保護的、聽話的、溫柔的對象,其實都不是許小仙。

失落感無聲無息的從心髒這盆水裏溢出來,慢慢的溢滿了許小仙的胸腔,然後是身體的其它部分,像是順着血管将這失落帶到了每個細胞。她倒沒有生氣——從上次和白速真攤牌的時候她就發現了,自己好像沒辦法真的對白速真生氣,但失落和傷感依然在身體裏滋生着。

明白這傷感出現的原因的一瞬間,許小仙的心裏也終于“啊”的一聲,然後苦笑開來。無數次的警惕,無數次的自我暗示,她以為自己已經全副武裝,絕不會再陷入到這樣的境地,可現在看來,反而是面臨了最糟糕的狀況。

她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個甚至連人都不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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