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速真抓了手機就往外跑。手上還很濕,要不是老青提醒他,他連把自己滿手的泡沫沖洗幹淨都顧不上了。
電話裏的許小仙突然說出了那樣的話,而且言辭十分讓人擔心。這時候的白速真發自內心的恨起了《三界基本法》裏禁止二級修道士在人間、尤其是在普通人類面前使用法力的規定,他想要現在、立刻就沖到許小仙面前,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太擔心了。而許小仙終于還是松了口,答應了見他一面。他們約見的地方并不是這附近,而是北邊的一座公園。白速真對那裏并不熟悉,只是聽說以前那座公園人還很多,但最近這一年間由于道路施工,現在已經變得人煙稀少,連管理也做得不太好了。白速真摁亮了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許小仙難道是一個女孩子呆在那裏嗎?越是這樣想,白速真心裏就愈發着急,直接朝着那裏全速跑了過去。
可能是因為斷了供電吧,公園裏的路燈一盞都不亮。整齊的道路兩旁是茂密而雜亂的樹木,黑壓壓的,似乎一走進公園,這些樹就将外界的聲音完全切斷了。
似乎形成了一個新的世界。
而在這世界的中央,那輪新月之下,許小仙正坐在公園中的一架秋千上,伸直了兩條腿蕩在半空中,慢悠悠的晃來晃去。
她還穿着白天時的那套居家服,頭發卻不太一樣了。雖然還是綁了馬尾,但那馬尾并不像白天那樣高高束起,而是有些耷拉在腦後,不知是不是因為時間久了所以自然松落了。
聽到了白速真走近的動靜,許小仙轉過臉向他看來。她并沒有從秋千上下來,而是将兩條腿放了下來,搭在了地面上,然後向白速真露出了一個笑容。
皎潔的如鈎新月之下,暗沉的無人秘境之中,白速真覺得許小仙現在笑着的樣子顯得有些累,又有些恍惚。白速真透過跑得有些下滑的眼鏡去看她,竟覺得她這副模樣與千年前的許漢文意外的相似。
“……不安全。”他突然說。許小仙突然出口的話愣了一愣。
“我是說,”白速真的語氣強烈了一些,“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這裏都沒人,萬一你在這裏發生了什麽意外怎麽辦?遇上了什麽壞人怎麽辦?”
白速真一向對許小仙滿是順從,只要是許小仙說的話、做的事,他都不會表現出異議。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麽強烈的語氣對她說話。許小仙看着他的眼神稍有些驚訝,然後就又笑了。
她這個人經常笑,白速真也很喜歡看她笑。對于人類來說,笑通常就表示快樂,白速真喜歡看她快樂。
但她現在笑着,白速真卻感覺不到她是快樂的。
“其實你一直很可疑。”許小仙依然笑着,說出來的話卻讓白速真心中一抖。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開始懷疑你,但又覺得你不是壞人。我這個人在有些很奇怪的方面雷達通常很靈,一個人對我是好心還是壞心,我一般都能判斷對。我覺得你對我沒有壞心,但是這就讓你顯得更可疑了。”
白速真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一聲都發不出來,只覺得手腳冰涼。許小仙的判斷是不是準确,白速真的心裏最清楚,他所不清楚的是,許小仙的判斷和她剛才在電話裏說出的“別再見面”這句話,究竟有多大的關系。
他所不清楚的是,許小仙到底對他知道了多少。
“我其實花了蠻多工夫在你身上,想知道你到底是誰,故意接近我究竟有什麽目的。”許小仙的兩條手臂抱在胸前相互纏繞,側着身子靠在秋千的鐵鏈上,用一種極為冷靜的神态跟白速真說話。而“目的”兩個字像一把尖刀一樣在白速真的五髒六腑裏戳刺着,他微微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只能像一個壞掉了的人偶一樣僵硬的搖着頭。
“我知道我知道,”許小仙看他神色十分難看,那張冷靜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寬慰的笑容。“但你要明白我的感受。我一個單身女性的身份,生活裏突然被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入侵了,我會懷疑才是正常的事。”
白速真說不出話。他知道許小仙說的沒錯,自己和許小仙的第一次見面就漏洞百出,她不懷疑才是奇怪的事。但被最重要的人猜疑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如鲠在喉的感覺讓他既難堪又後悔,許小仙對他的兩次攤牌讓他明白了一點,無論平時許小仙和他相處的時候有多親切和善,他都無法猜透她親切的外表下真實的想法究竟是怎樣的。
他看到的她總是笑着,笑着說話、笑着做事、笑着調侃、笑着思考,但白速真從來沒看到過她認真的時候、嚴肅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他想許小仙在懷疑自己的時候一定很嚴肅,在推算自己的排班的時候一定很認真,但那些許小仙的樣子白速真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一次都沒有見到過。
如鲠在喉的難堪和後悔之後,白速真突然極為迫切、甚至是饑渴的想要知道許小仙真正的樣子,她所有的樣子。他想知道她什麽時候真的放松,什麽時候真的煩惱,什麽時候真的開心,什麽時候真的痛苦。他想只有知道了許小仙真正的樣子,他才能真正護她一生周全。
許小仙見他沉默不語,以為自己的話讓他心裏難受了,那雙冷靜的眼睛裏透出了不忍的神色,但随之又被她壓制了下去。白速真看到她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把眼中所有的情緒一瞬間全部清除了個幹淨,那副除了冷靜之外什麽都沒有的神色再度在她那張幹淨的臉上顯現出來。
許小仙雙腳觸地,撐開腿站了起來,她身後的秋千在月下微微晃動着,而這晃動沒有留住這個堅決走開的女人,她一步一步往白速真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前約六尺的距離站定。
足以将什麽埋葬至消失不見的距離。
“白速真,你實話告訴我。”那雙被清除了一切情緒的眼睛在六尺之外緊緊盯着白速真,盯得他幾乎頭皮發麻。
“你是不是知道我以前的事?是不是認識以前的我?”
!!!!!!!
如果面前有一面鏡子,白速真就能看到自己一瞬間臉上血色盡褪、如同遭到雷劈的樣子。他踉跄着後退了兩小步,幾乎整個人都站立不穩。許小仙連忙跨步上前,一把攥住白速真的手肘,穩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白速真幾乎覺得許小仙的影子在眼前幽靈般不斷晃動。像是被砸暈了一樣的感覺在他腦袋裏轟鳴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是一種怎樣的狀況。
到底是哪裏暴露了……比起自己可能已經違反了《三界基本法》的事實,白速真更關心的是自己的真身是不是暴露給了許小仙,她有沒有感到害怕。然而許小仙有些擔憂的臉在自己的眼前晃着,依然目光灼灼,卻并沒有咄咄逼人的成分。白速真用他如遭雷劈的大腦思考着,如果許小仙終于知道了關于自己前世的事,那麽恐怕白速真的真身反而不是什麽能夠吓到她的東西了。無論是許漢文還是他的姐姐裘許氏,過去都是在被極端殘忍的對待之後才命絕于世。即使自己的真身被許小仙知道,對她來說這些東西恐怕也沒有她前世的那些事來得更加殘酷和恐怖。
他看到她認真冷靜的樣子,他想許小仙現在需要的,并不是自己不合時宜的體貼,而是她想知道的真相。上一次許小仙向自己攤牌,自己的怯懦僅僅讓她收獲了更大的懷疑。他想明明自己才是立誓要護她一生的人,為什麽卻在重要的事情上讓許小仙來替自己擔憂、來顧忌自己的感受呢?
“你……是怎麽知道的?”白速真終于恢複了開口說話的能力了,而就連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實在是沙啞難聽得要命。整個人像是要化為原形一樣隐隐作痛着,頸上那被遮擋已久的千年前留下的刀痕上痛感更似乎是正在跳動。他想起了在天庭的時候曾經聽某位導師說過的話題,世間萬物生靈之間,許多羁絆是通過血而締結下的。
血脈、血祭、血光,而現在的白速真身上唯一受過血光的證明,正是由許漢文親手砍下的。
“是因為這個嗎?”他微微拉開衣領,露出了一直被衣物遮蓋着的那道刀痕。之前因為找工作的原因,他一直把這種像是不良分子證明一樣的傷痕遮在衣物下,以免工作的時候被人誤解。而從白速真進入通達工作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把這道傷疤露出給麻小青以外的人看見。
許小仙愣了愣,眼睛直直的随着白速真拉開衣物的動作,看到他的頸側。那傷疤像是燙了她的眼睛一下,許小仙微微的抽了口氣,然後望向白速真的眼睛。
“這是……什麽?”
“是你給我留下的。”白速真坦誠的說,“你還記得多少?你記得你給我烤兔子和老鼠吃嗎?”
這下張口結舌的變成了許小仙。她呆呆的望着白速真,望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一千年前,在我還沒有修成人形的時候。你記得你第一次上京趕考的事嗎?在路上你救了一條很大的王錦蛇,那就是我。”
許小仙的臉在月光下如同見了鬼一般,她兩只眼睛瞪得極大,臉上是極端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白速真終于意識到,他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