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邊境的雪下得特別大,整個邊境以東的西禺族都覆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而西禺族歷來生存資源匮乏,到了這樣的冬季,食物更加缺乏。
為了防止西禺趁此侵犯邊境掠奪資源,鎮守邊境的将士時刻都要四處巡邏,以防西禺偷襲。
這是一片荒原,方圓百裏均無人煙,人跡罕至,一眼望去,厚厚的積雪已經将雜草盡數覆蓋,雪面上連覓食的動物都沒有,然而這樣百裏無人的荒原卻恰好成了外族侵犯的最佳場所。
如果不加以防範,他們會隐入其中,悄悄逼近邊城而無人知曉。
他随着一隊人在齊膝的雪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口中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瞬間變成了白霧,他将自己整個縮在了絨帽中,只露出了一雙眼睛,被寒風刮得陣陣生疼,幾乎要睜不開。
他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本是可以窩在侯府烤着碳火,抱着暖被睡上一個下午,卻不知是哪根筋不對,非要跟着隊伍出來巡邏。
他堂堂武平候的公子,竟然要出來受這種罪,雲江臨擡頭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空,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根本就沒有停下的意思。
“公子小心些。”時刻将他護住的将士握着□□紮進了前方的雪中探路,低聲囑咐他,“雪中有一些斷裂的硬草樁子,小心紮了腳。”
“長安,咱們什麽時候回去?”現在他只關心這個問題,悶着聲音問,如今他們出來有一個多時辰了,身在沒有任何标志的荒原中間,他也不敢自己回去,怕迷路。
“巡完這片區域就回去。”身邊的護衛長安伸手扶了他一把,堅定的回答。
“這片區域是多大一片區域?”雲江臨擡起僵硬笨重的手在前方畫了個半圓,出來之前就說是一片區域,現在又是這片區域。
“公子且小心些,這樣的速度我們再過兩個時辰就可以回去了。”長安似乎是笑了一下,回答他。
“什麽?兩個時辰!”雲江臨倒抽了一口氣,身子一軟,便一屁股坐在雪中,本來齊膝深的雪立刻淹沒了他的大半個身體。
“公子!”身旁的護衛一驚,急忙拉他起來,然而他卻穩穩的坐着,怎麽也不肯起來,他實在是不想走了。
“我不走了,我在這裏等你們吧。”他擺了擺手,有氣無力。
“不行,這氣溫太低,公子若是不動,會凍死的!”長安大聲說着,使了大力強行将他拉了起來。
“唉,我的天啊!”雲江臨幾乎要仰天長嘆,終還是擡起早已凍得僵硬沒有知覺的腿往前邁了一步。
身旁的護衛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樣的天氣巡邏本就是一件辛苦無比的事,如今還要照顧這嬌生慣養的貴公子,然而他卻沒有任何怨言。
一陣猛烈的寒風突然刮過來,雲江臨急忙側過頭護住眼睛,他甚至能感覺到冰渣子在他身上打得噗噗作響。
寒風過去,他轉過頭,下意識的想要将雙手捧着呼氣取暖,然而看着手上厚厚的手套,他只好無奈的垂下手,嘆息,就算出門前将自己裹成了一個球,依舊抵擋不了寒風。
“嗯?那是什麽?”身旁的護衛突然疑惑的叫了一聲。
雲江臨轉頭去看,只見離他們十丈開外,雪地上露出了一個黑色的東西,遠遠看去,像是一把扇子的弧度,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那點黑色反而顯得十分刺眼。
“過去看看。”
荒原上不會有人來往,就算是雜草和動物屍體,也會被一一覆蓋,不會呈現這樣的弧度。
幾人警惕的握緊了武器,緩緩向那處靠近,然直到他們走到近前,那東西卻沒有任何動靜。
伸手将那物拉了出來,幾人都有些意外,這竟然是一把打開的黑色的油紙傘,傘面印畫了一株血紅色的彼岸花,在這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顯得尤為醒目。
“這怎麽會有一把傘?”雲江臨接過那把傘,仔細的端詳,這傘沒有任何破損,就算是埋在雪中被大力拉出來,都完全是嶄新的。
“是不是被大風刮過來的?”長安看了看四周,若是城中有人的傘被寒風吹走,也是有可能的。
“不對!”雲江臨看了看傘身,若是被刮過來的,不管是西禺族領地還是邊城,都離這裏相去甚遠,傘身不可能沒有任何摩擦的痕跡。
他低頭看了看眼前厚厚的積雪,雪上平整,沒有任何腳印,剛才拖拽出傘的地方也迅速被周圍垮下的積雪覆蓋。
“将這邊挖開看看。”他指着面前的一片區域,吩咐衆人,“輕些挖,萬一有人呢。”
“公子,這要真有人,恐怕也被凍成冰坨子了吧。”長安說着倒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和其餘幾人一起徒手刨開了面前的積雪。
挖了大概一尺多深的時候,突然有黑色的東西出現在幾人面前,長安一驚,伸手捏了捏那被凍成一串冰渣的東西,驚呼:“是頭發!”
“快把人弄出來!”
待到把積雪完全刨開,從裏面拉出一人,幾人同時驚呆了,那是一個男子,面上已經被凍得看不出容貌,他身上只穿了一層黑色的外袍,露出的雙手同樣也沒了顏色,但是,他的身體竟然還是軟的。
伸手往他頸側一探,竟然還有微弱的脈動。
“還是活的……”長安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這樣的氣候和溫度下,衣着單薄被埋在這麽厚的深雪中,人竟然還沒死?
“看他穿着,似乎不像是西禺族人。”其中有一名護衛疑惑,西禺族人族風嚴謹,除了女子外嫁,絕對不會穿着漢人的衣物。
“如果是他們派來的間諜,就未必了。”長安搖了搖頭。
“間諜穿這麽點衣服過來刺探情報?長安,這諜者腦子夠可以的啊。”雲江臨忍不住取笑起自己的護衛,然後又嚴肅了臉,“先把人帶回去,管他是誰呢,救活了總能問出來。”
長安無言,間諜這猜測的确是有些說不過去。
雲江臨低頭看了那黑衣男子一眼,然後伸手解自己身上的護甲,想要把裏層的錦裘脫下來。
“公子不可,屬下來吧。”身邊的幾名将士說着就都伸手解自己的衣服。
“行了你們,身上就穿那麽點,再脫了豈不凍死?”雲江臨擡手阻止衆人,“我出來時怕凍,多穿了幾層,如今行動都笨拙,脫了正好。”
說着他便迅速的脫下了護甲下的一層外衣,不顧護衛阻止,将那人扶着便将他裹了起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溫度,懷中的人仿佛動了動,然後又突然沒了反應。
“公子,您先穿屬下的衣服吧。”長安已經将護甲脫了下來,正在解裏面的衣服。
“不用了,反正也沒知覺。”雲江臨搖了搖頭,“長安,你背着他,我們先回去,其他人繼續看看,沒什麽異常就返回吧。”
長安遲疑了一下,還是默默的将人背到了背上,不由得一愣,這人看起來如同他們一般個子,身體怎麽這麽輕?
“怎麽了?”雲江臨問。
“沒有,挺輕的。”長安搖了搖頭。
“哈哈哈,你常年鍛煉身強力壯,他看起來那麽瘦,你當然覺得輕。”雲江臨說着就往回走,身上少了一件錦裘,雖是又冷了幾分,但卻靈活了許多。
長安沒有反駁,吩咐了餘下幾人繼續巡查附近,便跟着雲江臨快速的往回趕,身上的人确實是沒什麽重量,仿佛是一具空殼,他不由得心中緊了緊。
屋內的碳火在燃燒中只發出了輕微的聲音,整個房間被熱氣烘得十分溫暖,仿若春日。
躺在柔軟錦被中的男子微微動了動,猛然睜開眼睛,緊緊的盯着床榻的帳子頂部,瞳孔收縮了一分,這是哪兒?
腹中突然一陣絞痛,他皺起眉頭,擡手,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力氣,這種疼痛,十分熟悉,同他剛行至荒原時那種感覺一模一樣。
果然是不能嗎?他心中苦笑,人人生存之必需的東西,竟然是他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腹痛沒有緩解,反而加重了,他有些難以忍耐的悶哼了一聲。
房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了,他緩緩轉過頭,看見一個錦袍男子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手中抱着一個手爐。
那錦袍男子見他醒了,顯然眼睛一亮,幾步便走到了床邊,對他道:“你醒啦?”
“……是你救了我?”他閉了閉眼,強行忍着那種劇痛,緩緩問。
“當然,不然你早被凍死了。”雲江臨得意的笑了笑。
“多謝……”他閉着眼睛,腹痛如絞,然而此刻他卻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你怎麽了?”雲江臨見他臉色蒼白,眉間隐隐有些痛楚,突然想起了剛帶他回來的時候,他立即請了太醫來診治。
“奇怪,這人都這樣了,脈搏雖弱,卻沒有任何異常。”
當太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震驚得都要懷疑老太醫的醫術了,想他是不是年齡大了老眼昏花了?
“沒事……”他閉着眼睛輕輕回答,口中有股淡淡的藥味,想來在他昏迷的時候肯定有人給他喂了藥。
“剛才你昏迷着,湯藥實在是灌不進去。”床邊坐着的人立即便确認了他的猜測。
“弄了半天就灌進去一點。”雲江臨兀自說着,“我叫人再把藥熱過來……”
“不用了……”他睜開眼睛,淡淡道,“我休息一下就行。”
如果再吃東西進去,他恐怕又要昏過去了。
“真不用?”雲江臨說着擡手摸了摸他的脈,床上的人顯然一滞,立即将手縮了回去。
“怕什麽?大家都是男人,至于嗎?”雲江臨看到他的動作,嘲笑。
他沒有說話,閉上眼睛片刻,突然撐着身體,猛的坐了起來,腹中的疼痛再次襲來,他不由得縮成了一團。
“比我還逞能啊?”雲江臨挑眉笑了一聲,順手拖過床上的枕頭塞在了他的身後。
“多謝。”他緩緩靠在枕頭上,呼出了一口氣,方才覺得腹中好些了。
“現在,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叫什麽?從哪裏來?”雲江臨盯着他,問。
他擡眼看了雲江臨一眼,又低下眼睑,不答。
“你若是不說,就會被當作奸細拉出去斬了,”雲江臨放低了聲音,故作威脅,“就算我這侯府的公子,也救不了你。”
“随便吧。”對于這種有關生命的危險,他卻只淡淡的應了一聲。
“诶你……”
“秦怨。”他突然回答了。
雲江臨愣了愣,剩下的半截話在喉嚨來回了片刻,又咽了回去,遂又改口問到:“你哪裏來的?”
“哪裏都可以來。”他的語氣依舊淡然,沒有什麽溫度。
雲江臨頓時無比郁悶,他都自報身份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的問話不能敷衍吧?
“你既無意殺我,又何必威脅?”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怨淡淡開口。
被一語戳穿,雲江臨尴尬的咳嗽了一聲,正色道:“本公子就是對你十分好奇,你的身量與我相當,體重卻如同一個小孩,還有,你竟然被埋在雪地那麽久還能活着,你倒是告訴我,你到底怎麽做到的?”
“你覺得靈魂會有重量嗎?”秦怨突然轉過頭,幽幽的盯着雲江臨。
被他突然看過來的眼神吓了一跳,回味着他話中的意思,雲江臨恍然覺得後背起了一股陰冷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