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顏宮,幽寧依舊,韶華正好。晌午的日色醺得滿宮皆是夏日的氣息,廊臺樓榭皆被一層粘膩的濕熱裹着,連那不滅不休的蓮盞燭火也映出了半透明的青白光暈。
離宮的人至今未回,留下一群焦心的人更是寝食難安,互怨互艾。
“宮主……你究竟何時才能回來……”
曉顏山。寒山寂寂,清霧重重,幾千裏了無人煙。一個盤着蓮葉髻的嬌俏少女正捧着臉坐在攀山的石階上,滿眼幽怨地守着天邊的那一團混沌的雲霧出神。
“宮主……你不要一丫了嗎……”一丫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正覺得委屈時,頭頂“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軟綿綿地砸落在她頭上。
一丫“咿”了一聲,低頭望見那彈落下來的一簇粉白色的花球,正覺得詫異時,便聽頭頂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傳來:“嗨,丫頭。”
一丫循聲擡頭,望見了那正坐在樹枝上惬意地搖晃着雙腿的玄衣少年。濃密交錯的樹陰罩在他臉上,将他的容顏覆得模糊,卻可以看出他膚色很白,那是一種蒼白到恐怖的顏色,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
“你……”一丫怔怔地仰望着他。
少年粲然一笑,從樹上一躍而下,“我叫潋,迷路了,帶我回去吧。”
纖細美麗的少年便那樣輕盈地、毫無預兆地落定在她面前。少年有着精致絕倫的五官,膚白如紙,一雙紫黑色的眸子綻放出極其迷人的神采,流光潋滟,燦若辰星。樹影婆娑琉璃醉,那雙眸子竟已将全天下最漂亮的顏色全采撷了進來——那一瞬間,一丫簡單的思維裏只有這樣的形容。
“嗨!丫頭!丫頭!”潋朝她晃了晃手指,唇角的笑意愈深,“聽得見我說話嗎?”
“啊……哦……”一丫頗顯遲鈍地點了點頭,“呃你是……”呀,糟糕,他叫什麽來着?
“咿,你很不專心哦。”潋伸出纖長的食指點她的額頭,依舊是笑眯眯的神情,“潋。我叫潋。春水潋滟的潋。”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陣清脆的歡笑聲從遠處傳來:“阿潋——”少女柔軟的聲音像是從千裏之外乍然盈入耳際,滿是甜膩膩的笑意。
“砂砂?”潋眉眼彎彎地望着似鬼影般出現的粉衣少女以及她懷中抱着的——
“嘻嘻,小兔兔是不是很可愛呀?”少女好歡喜地舉起手裏的兔子,一雙細細的桃花眼裏也盡是明媚的笑意。一轉身望見一丫,又立馬将兔子塞進潋手裏,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捏一丫的臉頰,“好嫩好軟呢。”
她眯起眼笑,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一丫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少女道:“可惜沒有溫度,可憐的小傀儡娃娃。”她愛憐地摸摸一丫的頭,像是全然不理會一丫的震驚,又自顧自地接着道:“小傀儡娃娃是冷的,不過還好小兔兔是暖的哦。”說罷接過潋手裏的兔子就走,一點一踏輕快的步伐,粉色的裙裾綻放開明豔的花蕾。
一丫愣愣地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細長的眉毛卻開始打結。主人不在身邊,傀儡的思維也變得簡單又遲鈍起來。僅是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女孩,很古怪呢。
“砂砂不古怪哦。”潋笑嘻嘻地一點她的額頭,“砂砂只是沒有心。”美麗的紫眸濾過一道精光,随後便見他傾身湊近她的耳朵,微笑着,輕飄飄地道:“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哦,砂砂的心,被我吃掉了呢。”他的聲音很輕緩,很幽沉,卻似毒蠱一般爬進了耳朵裏,邪佞而缱绻地齧噬着神經。
一丫驀地瞪大了眼睛,“你——”
正難以置信時,忽聽“嗳呀”一聲,本已離開的少女竟不慎摔了一跤,頭磕在了石階上,“砰”的一聲,定是撞得不輕。
“疼疼疼疼疼……”她一臉泫然地去揉額頭,一回眸又恨恨地瞪了潋一眼,“讨厭!阿潋又說砂砂壞話了!”可惡哦,只要別人一說自己壞話自己就鐵定會倒黴,走路會摔跤,轉身會撞牆,連喝口水都能噎到!
“咿——才沒有呢。”潋調皮地朝她做鬼臉,似花蕊般卷曲的睫毛撲閃撲閃的,一副爛漫無邪的神情,仿若方才那番話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而下一刻,只聽一聲:“哼,不理你了!”賭氣的少女竟一個轉身便消失了蹤跡!看眼前,樹還是樹,花也還是花,卻哪裏還有她俏麗動人的身影?
一丫張大了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這這這兩個人……好……詭異……
宮主啊宮主,辭顏宮來怪客了,你要快些快些回來才好呀!
而此刻,一丫心心念念的宮主,郁漪池,正與師折夕并肩站在一個山洞前,凝望着那洞口綿密的水簾若有所思。
“我猜山洞的對面便是出口。”師折夕笑道。
郁漪池淡淡地“嗯”了一聲,俯身撿起一根粗木枝,食指輕勾便燃上了火,“進去吧。”她淡然道,并率先走進了山洞。
師折夕無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在瞬間消失無形,化成理不清也剪不斷的纏綿惆悵。
郁漪池還是之前的那個郁漪池——忽而熱情主動忽而又冷漠決絕的郁漪池,會用輕蔑的口吻喚他“折夕公子”的郁漪池,會朝他笑得妩媚又虛僞的郁漪池……
那晚的事她絕口不提,其實心裏一定覺得惡心甚至憎惡吧,當時的他就像個魔鬼,一個理智全失只會貪婪嗜血的魔鬼。
“怎麽?你害怕?”郁漪池回眸睨了他一眼,唇畔勾起一朵笑漪。僅是無心勾勒的一個笑容,卻是不沾雜塵的純粹自然,全然不似平日的妖媚。可惜心有旁骛的人不曾察覺。
師折夕回過神來,擺出慣有的斯文笑容,“只是不舍這世外桃源罷了。難得碰到這麽一個鐘靈毓秀之地呢,可惜了。”說罷留戀地回望了一眼後便跟進了山洞裏。
“聽折夕公子這話,這地方可是長了腳會跑呢?”郁漪池眯眼一笑,眸光流轉,語氣裏藏着三分戲谑,“何況,若折夕公子想來,這辭顏宮又有誰能攔得了?”
“只怕當時已不見了人面,空餘桃花了。”師折夕嘆息着一笑,而不待她回答,便接過她手裏的明火翩然踱步至她的前方,“還是快些回去吧。”他背對着她道,淡然的語氣聽不出絲毫波瀾。
郁漪池微眯起眼睛,卻沒有說話,只默然地随上了他。
狹瘦的山洞內一片無垠的黑暗,微弱的火光依依曳曳,鍍紅了遍生的奇岩異石。穴內濕氣重,沁寒的涼意浸入骨子裏竟有些微微的疼。萬籁俱寂,唯餘兩人錯落的腳步聲,滴答滴答摻雜着洞頂漏下的水吟,似也藏着欲說還休的夢瀾。
兩人便這樣并肩朝裏面走着,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偶爾話末了便只剩冗長的沉默。光火跌晃一疊疊缭亂的影,稀疏散落在兩人臉上,似乎連微笑也被掩映成了單薄晦暗的顏色。只聽着外面的風聲漸漸清晰了,遠遠的地方隐隐透進了一絲光,卻像是忍着痛的希冀的光。
“前面便是出口了。”師折夕淡淡一笑道。
郁漪池微微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麽時,忽然聽見一陣“唧唧啾啾”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像是一瞬之間有萬千的風襲迎面撲來——
“那是——”郁漪池心下一緊,那成千上萬雙閃爍着暗紅色光芒的眼睛,那一聲聲饑餓尖鳴的聲音,竟是——“血蝙蝠!”來不及多想,便彈指掃出一道青光,立時便聽一陣凄厲的嘶鳴,五六只血蝙蝠已斷息墜地。但更多的血蝙蝠卻更加急切地撲飛而來,迫不及待想要品嘗鮮血的滋味。
“該死的!”一聲低咒,郁漪池複又劈出一掌,又是一陣“撲簌簌”的墜地聲。而身邊的師折夕也不閑着,乍然一道咒符自指尖勾畫而出,霎時便見層疊的紫鏈圈繞着彈開,隔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凡觸之的血蝙蝠皆哀鳴而墜。
“紫祭咒?”郁漪池勾唇而笑,眼裏閃過贊賞之色,“果然厲害,竟連這等高深的咒術都會。”說罷兩掌一合,垂眸輕念,再霍然破掌而出,兩道青碧色的火焰靈光便勢如破竹般朝前劈去,青電乍現,銳不可當。
“碧焰靈。”師折夕了然笑道,“可也是頂級的靈術。”
郁漪池眯眼一笑,擡眼的瞬間,卻見那群饑餓難耐的血蝙蝠竟已沖破了紫鏈屏障肆虐而來,近在咫尺!不由得神色一凝,對方數目太過龐大,僅憑兩人的法術根本來不及應付!
回眸一看師折夕,卻只見他食指扣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還真是處變不驚!郁漪池瞠目正要嗔他,便聽他笑着道了一聲:“有辦法了。”
話音未落,他已咬破自己的食指,淩空一點,再曲指輕劃,便見血色的咒文符字糾結纏成圈圈的幕障,回旋盤轉,咒文密布如妖鬼之鏈。沁光妖豔的紅字刻入那群血蝙蝠的眼睛裏,而接下來——
那群原本不嘗血誓不罷休的血蝙蝠竟掉頭飛走了!似是不甘卻也無奈,惶惶尖鳴着群散而去,霎時便只餘滿洞的清靜,殘餘的青光似幽幽的佛寺香火,恍如隔世一瞬。
好在有驚無險,“那咒文是……”郁漪池微微皺眉。縱然自己學過的咒術也不少,方才那道血寫的咒文卻是自己不曾見過的。
師折夕卻只是笑,唇角勾出迷人的弧度,沒有回答。
郁漪池冷眼一瞥他有意使壞的模樣,不屑地啐了一句:“小人得志。”
師折夕微微抿唇,這才如實告訴她:“不過是最簡單的‘譯語咒’。所謂同道不相欺,我便是讓那群血蝙蝠知道我與它們同道。”他頓了頓,便又接着道:“我曾聽聞,這血蝙蝠雖貪婪嗜血,卻也有自己的規矩,若是同伴認定的獵物,便不會再下手。”
郁漪池的臉色猝然一沉,“也就是說,你方才便是告訴它們,我郁漪池已是你折夕公子的茹血獵物?還是祭品呢?”她眸光清冷,言語間卻盡是媚生生的笑意。
師折夕斂去了唇畔的笑意,低下眉來,“實在抱歉。只因事出緊急,折夕也是迫不得已為之。還望宮主見諒。”他言語誠懇。
郁漪池一時語噎,便別過臉不看他。心裏卻在暗罵:無趣的家夥,玩笑話你也能當真?
師折夕擡眼望向洞口那漸亮的天光,像是某種盡頭處的預兆,不由得惘然地嘆了口氣,“漪池,若我說我不想出去,你會不會陪我留下來?”他忽而低低地問了一句。
郁漪池驀地一怔。擡眼望他,卻只見他眼裏幽沉幽沉的流質,似藻池,望不穿。缭亂的燈火裏,他瘦長的影子灰蒙蒙的,像沉在水裏的珠玉,只因古時的盟約被投入了湖底。有一種讓人憐惜的收斂的光。望着他,郁漪池只覺得心裏像被什麽紮了一下,隐隐疼了起來。
“會不會?”師折夕又問了一遍,聲音竟有些顫抖的急切。
郁漪池的心又是狠狠一顫。她本該毫不猶豫地嗤笑他的吧,可是心裏怎麽在遲疑?是啊,此地隔絕凡塵幽如仙境,若兩人在此長留,忘卻紅塵喧嚣世俗孽債,日日聽風賞雨醉明月,又何嘗不是好事呢?
然短暫的猶疑後,郁漪池卻淡漠地答了一句:“不會。”字字決然,不容否定。
心裏陡然荒漠一片,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似湖水一般淹沒上來,徹底澆熄了那零星的冀念之火。師折夕澀然一笑,“是啊……呵呵,我又自作多情了。”轉身的瞬間語氣已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無瀾,“出去吧,宮主。”
郁漪池無言地跟上了他。恍恍惚惚地聽着那錯落有致的腳步聲,忽然覺得這條路怎麽那麽長,那麽長,長得她快沒有力氣走到盡頭……洞口那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天光,明明是暖的,卻怎麽燦亮得好生刺眼……
只在心底結了缱绻的結:折夕,若我方才答的是,“現在不會”,你還會不會等我?
辭顏宮,照悅斯閣。琴姍若正守着窗棂發呆,忽有一雙手從後面蒙住了她的眼,“猜、猜、我、是、誰?”盈入耳際的是少女笑吟吟的聲音。
琴姍若的身體驀地一顫。這個聲音是——“绛砂?”她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回身,意料之中地望見了那張熟悉的臉孔,更是又驚又喜,“绛砂,绛砂,真的是你?”
雲绛砂俏皮地朝她眨眼,“嗯吶,我和阿潋一起來看你們了。”
“城主也來了?”琴姍若又是一怔。
正覺不可思議時,便聽一個笑意深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照悅斯閣,照悅斯,趙越死?啧,有意思的名字呢。”
“姍若見過城主。”一見那張蒼白秀美的容顏,琴姍若趕忙颔首行禮。
潋倒像是沒看見她一樣悠悠然從她身旁踱過,玄色衣擺略微一頓,他已優雅地坐了下來,單手支腮,神色卻多了些慵懶的疲憊,“話說,怎麽不見我家折夕?”
“對呢,我也沒看見小折子嗳?”雲绛砂食指點唇也是滿臉疑惑。
“呃他……”琴姍若正要開口,忽然聽見一陣激烈的猛咳,“咳咳……咳咳咳……”
“城主?”
琴姍若趕緊上前,卻只聽“嗖”的一聲,一根銀絲已早她一步縛上了少年的手腕,緊接着一個清冷譏诮的聲音傳來:“脈象虛弱,體內寒氣至深至沉,定是多年頑疾了。”聲音一頓,又添入了媚盈盈的笑意,“嗳,可真晦氣,一回宮便碰到病鬼呢。”
說罷纖指略一彈銀絲,真氣聽弦挑,便幫他渡順了氣。潋止住了咳,擡眼便見那驕傲站立在日暈深處的女子,細長細長的影以及與她并肩而站的——
“折夕——”
“小折子——”
雲绛砂最先撲了上去,卻在指尖就要碰到師折夕分毫時,迎面射來一道青光,便一個利落的翻身躲開,再一個魅影移形,人卻已至郁漪池面前,霍然粉袖一掃,“嗖嗖嗖——”無數雪亮的銀針便如漫天梨花般朝她射去。
一切動作皆在彈指一揮間完成,等來不及看清的人回過神來,雲绛砂已福身退至潋身後,清湛的眸光不再如少女般明媚無邪,卻滿是凝冷的殺意。可惡可惡好可惡嘛!這個憑空出現的女人憑什麽要攔她去抱小折子?
“砂砂,你又輸了哦。”師折夕好溫柔地笑道。低眉之時,便見一地斷裂的銀針以及數目均等的璨粉色桃花刃。顯而易見,每一根銀針皆是被那桃花刃攔路截斷,斷口整整齊齊,分毫不差——自是由郁漪池瞬念發出。
“是啊,輸了呢。”坐在身前的潋也眯起眼無邪一笑,神色沒有絲毫波瀾。
始終旁觀的琴姍若凝眉正惑,但聞極細微的一聲“噌”,雲绛砂耳畔的一縷青絲被生生削斷,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再轉眼,便見身後的紅木雕欄上,一枚鋒利的桃花刃直直入木三分,銀光清寒浮層影。
“咿……讨厭,又輸了……”雲绛砂眨巴着眼睛,一副楚楚幽怨的口吻,眼裏的戾氣也在瞬間消失無形,她還是那個會笑得無憂無慮也會哭得涕淚齊下的孩子。
郁漪池鳳眼微眯,眸光一轉,卻是俏盈盈地笑出聲來,“有本事偷襲我郁漪池的人,你是第一個。”這是自然,一般人在還未來得及出招前便已慘敗于她手下。事實上,她本以為那最後一枚桃花刃會割膚見血,不料只是削斷了一縷青絲,便宜她了——足見她也是個厲害的狠角,不容小觑。雲绛砂?抑或稱之為——梨花雪?呵,有趣!
“砂砂只輸給小折子過的……”雲绛砂抿抿唇覺得很委屈。
“小、折、子哦?”郁漪池笑睨了師折夕一眼,便見他臉色微微一變,低眉避開她玩味的目光,極不情願地嘀咕了一句:“小孩子的叫法,你聽它做什麽?”
不經意間擡眼,卻見郁漪池正掩唇戚戚而笑。清湛的眸子裏沒有嘲諷,亦沒有戲谑之意,卻是從心底笑出來的,一朵清豔卓絕的花。絲絲攜來溫暖的熏香,醉了人心。
定是他多心了吧。只是,究竟從何時起,這個本已心如死水的女子卻願意毫無保留地朝他微笑了呢?
辭顏宮再逢潋水城兩位貴客,衣香鬓影晏笑頻,更為一直沉寂的宮宇添上了幾分人情暖息。夏花璨迷人眼,卻不知這也是個多事之夏。
簪栖軒,青絲繞。聽竹依依雨闌幹,邀月共賞花重影。夜的睡意深濃,似連蓮樣青燈也半阖着眼,幽幽地,倦懶地收斂着青黃色的光。郁漪池正斜倚在窗棂旁,支着右腮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腕上的金镯子,一圈圈地繞着皓腕旋轉,突地輕彈,一聲脆泠泠的音。
“難得見你一個人。”一個微笑的聲音隔着半卷的珠簾傳來,掀開了那疊旖旎的羅紗惆悵。
郁漪池卻是頭也不擡,缱绻而慵懶地道了一句:“是啊,我原以為他會來。”說的自然是師折夕。心裏不免有些憤懑,自從雲笙浮境回來,他竟一次也沒有主動找過自己!該死的,那家夥究竟在鬧什麽別扭?
潋徑自走進來,靠坐在藤椅上氣定神閑地觑着她,“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何對自己的仇人這般仁慈?”他捧着臉笑,睫毛撲閃又撲閃的,“你明明有很多機會下手的。”
“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鬼?”郁漪池輕蔑地哼了一聲,仰首遙望着明月,仍舊看也不看他,“抱歉,我郁漪池的品味不至于這麽低。”珠簾悠晃,迎來陣陣夏蟲的唧啾聲,清澈婉轉。她把眼睛一眯,忽又“哧”地笑出聲來,“不過啊,我倒也一直很好奇,一個瞎子怎能将這世界看得比正常人還要清楚?”
片刻的愕然後,膚白勝雪的少年又恢複了原本溫靜無憂的笑容,“你是第一個看出我是瞎子的。果真不簡單。”語氣裏有着贊賞的意思。
郁漪池這才轉過身來,手肘支着窗棂,螓首微微後仰,神情雖是極度的漫不經心,卻也妩媚撩人到了極致,“因為我每次看你時都感覺不到你在看我。”她斂眉笑得溫溫婉婉,“一般聰明人都是願意從對方的眼神了解這個人。你分明是個絕頂聰明的角色,卻從不與我對視,這點讓我覺得稀奇。”她細致地捋過耳畔的青絲,笑得清冷又自信,“我就自忖着,你又怎會不對我郁漪池感興趣,對不對呢?”
“不假,我的确對你很感興趣。”潋交疊起雙手微微一笑,淡然的神色未起絲毫波瀾,“或許可以說,你是我最想猜也最猜不透的人。”
郁漪池抿唇勾勒出一朵絕美的笑漪,“而且我還注意到,你雖不能分辨出事物的顏色,卻能利用最高深的靈術辨別出事物的輪廓形狀,可又對了?”
潋點頭,清澈的紫眸裏依舊滿是笑意,“何以見得?”
“怎麽,你不記得那日與我共赴花前月下之事了?”郁漪池有意将那四個字說得分外暧昧,“還有那朵聽辰薔薇?”
“原來如此。”潋了然一笑,“若我沒猜錯,那朵薔薇定是純黑色的,對否?”
郁漪池眯眼一笑,“确實。那朵薔薇不只花瓣是黑色,連根莖葉皆是黑色,何況當時暮色深沉,那花更與夙夜一色。連我都不曾看出那是朵薔薇,偏你卻說得篤定。”她豎指點唇,盈盈笑眯了眼,“當時我便猜,若非你眼力太好,便是對顏色的反應極為笨鈍。”
潋将下颌枕在手背上,半眯着眼,眸中卻是綻出奇光,“漪池,我真是越來越迷你了呢。”
郁漪池眯眼一睨,笑得輕蔑,“你也不怕我哪天心情大好便将你一‘屠’為快?”
潋亦是笑,“嗳,我倒忘了告訴你,砂砂僅是七位隐者之一。而隐者之外,還有弑者,巫者以及賢者。”
“你在向我示威?”狹長的鳳眸濾過一道精光,轉而又盈滿了魅殘的笑意,“可惜我郁漪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字字铿锵,滲着不容觸犯的驕傲。
“你的确是塊玉,且是塊絕頂美玉。”少年的紫眸裏流光潋滟而逼人,“而同時,你也是塊聰明的美玉,絕不會以卵擊石,對不對呢?”他起身緩緩走至郁漪池身邊,纖細的手指捉住她的一縷青絲,放至唇邊輕柔一吻,“莫急,我會等你。一直,一直等着你。”
郁漪池定定地望着他,唇角的笑意不變。卻心知,唯有這一刻,這個蒼白又美麗的少年很像個妖鬼,邪惡殘忍,而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
“可要記着這個約定。”郁漪池微一抿唇,重又笑得妩媚動人,“相信不會讓你等太久。”她勾起唇角,試探性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落至他胸口的位置上,“你這裏是不是也沒有心?”她眼簾低垂,隐着魅生的愛憐之意,“所以便要吃心補心?”
潋輕柔地捉住她的手,卻是冰涼握着了更徹骨的冰涼,“啊……讨厭呢……”他笑得好哀怨,“明明同為妖孽,我沒有心,他需一生背負嗜血的詛咒,為何偏偏只有你最如凡人?”
郁漪池的手指狠狠一顫,陡然抽了回來。
“不過有些安慰呢,你卻也是最痛苦的一個。”潋的眼裏有着孩子般得意而無邪的神情,“你失去了愛人,卻又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
郁漪池的神色有瞬間的冰冷,卻又在下一刻笑得甜美如花,“那又如何?我愛他。”三個字,卻是最簡單也最無法駁斥的理由。
“是嗎?”潋眯眼一笑,卻忽然捉住她的手腕,褪下衣袖,露出那只金燦燦的镯子,“那,若我現在告訴你……”他笑着傾身,附上了她的耳朵,“翎非在死前刻下的四個蒼掖文字其實是……吾、愛、漪、池……”清楚地望着她赫然睜大的雙眼,少年重又拾起了溫柔無害的笑容,似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又會作何感想?”
吾愛漪池。
是吾愛漪池。
不是吾徒漪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