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使浮雲散,怎堪伊人月獨醉?曉鏡莫嘆朱顏改,鬓發落無息。始恨花開早,暮暮又朝朝。回眸間,卻看美人晚齡遲。聽人皆道:老來多健忘,唯不忘,是相思。
一年後,江南,潋水城。
又至辭春迎夏時。虞娑小築,一望無際的蓮池旁,一抹白影寫意孤坐,下颌枕膝,望着滿池的蓮花出神。漣漪層掀,似少女繡着葉翠花妃的湖藍色裙裾。偶有暗香浮,夾雜着縷縷的氤氲氣,由着田田的蓮葉傳遞過來,還未探指觸及,倏忽便又溜遠了。
正失神時,忽聽得“嘩啦”一聲,身後一顆白石沖開水底清簾,驚起一池潋滟。
師折夕略微曲指,再淩空一劃,便支開了一道晶幕屏障,将那四濺的水珠阻隔在外。循聲回首時,便見琴姍若笑得明媚而狡黠,“我一路走來,便到處聽人說,我們的賢者大人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一看,倒真成一塊‘望伊石’了。”
師折夕微勾唇角,照例笑得溫柔又無害,“嗳,我倒也奇怪,某人千裏迢迢跑去藍陀寺清修,沒修得斂靜安分,反倒越修越聒噪多舌,可真對不住那些得道高僧呢。”
琴姍若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走至他身邊坐下,“我是去為師父熏香雲禪,才不是去清修。”她拾起手邊的小石子,一顆一顆漫不經心地丢進水裏,望着滿池層疊的漣漪溫柔一笑,“不過說也奇怪,我離開的時候,那藍陀寺的老和尚竟給了我一只很漂亮的銀镯子。”
“銀镯子?”師折夕揚眉一訝,驀然便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在哪?”
琴姍若輕輕地“啊”了一聲,“可是……剛被城主要去了呢。”她的手指絞着青絲,有些為難地解釋道,“我正打算拿來與你瞧,可城主說這銀镯子原本是潋水城的東西,只因師父的緣故輾轉到了藍陀寺,既然僧人歸還,便要回去了。”
師折夕不禁微微皺眉,“那老僧将镯子給你時可曾說些什麽沒有?”
“嗯……”琴姍若蹙眉思忖了一番,“他只說這是師父臨終前留下的,如今物歸原主。”說罷聳聳肩頗有些無可奈何,“其餘的什麽也沒說。唉,我也困惑了許久呢……畢竟是師父的遺物啊……”她擡眼望向蓮花深處,湛淨的眸子裏沉澱着幽深幽沉的惦念。
“這樣啊……”師折夕嘆了口氣。思緒化蝶紛飛去,恍然又憶起了那只纏在皓腕上的金镯子,不經意間滑下衣袖,明晃晃亮燦燦的金光,将她纖細的手腕更襯得白皙動人。
是那個女子啊……那個驕傲倔強又偏執的女子,那個笑容妩媚而輕蔑的女子,那個眸子裏燃燒着漆黑焰火的女子,那個,自始至終都不曾愛過他的女子。
驀然又回想起了那苦恨別離,背影決然的一幕,分明已是一年之前,至今仍在夢魇裏蠻橫肆虐,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地折磨着斯人。
倘若當時,他回頭了,駐足了,是否便不是這樣一番遙望相思的境地?
紅塵已相誤,心自始惘然。可嘆,那一年之前的往事啊……
辭顏宮空憑閣,深寂似墨染的夜,他正背靠在窗前暗自思量着城主前來辭顏宮的用意,那個女子背着手袅袅婷婷地走至他身旁,朝着他柔媚一笑,“怎麽還不睡?”
她平靜的眸子似兩灣靜池潭水,表面無紋無漪,卻分明暗湧波瀾。清楚地望見了她眼底蓄勢的鋒利,師折夕不禁微微一怔,随即莞爾一笑,反問道:“你不也是?”
郁漪池斂下眉梢,纖細的手指随意地拂過耳畔的青絲,點落在頰上,綻放開一朵溫婉動人的笑靥,“我在看書啊,可有趣了,一直看到現在呢。”她笑吟吟地道,眸中那漆黑漆黑的流質卻越發顯得深幽難測。
“哦?”師折夕倒是來了興致,走近了她問:“究竟是什麽書,竟能讓宮主入迷至此?”
郁漪池抿唇一笑道:“還不是見折夕公子博學多才,無一不曉。我心裏嫉妒,又不願被你比下去,便也突發奇想想研究一下蒼掖文。”眸光一轉,她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層,“說也巧了,我今日去藏書閣,無意間竟翻出一本蒼掖文與漢文的對照典。”說罷拿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緩緩地将那本對照典放至他面前。
她定定地望着他,眸中的笑意卻越來越冷,“折夕公子可也曾看過呢?”
師折夕的臉色猝然一白,手指蜷緊了微顫,卻沒有說話。
郁漪池望着他,咬緊了唇,一字一頓地問:“為什麽要騙我?”
師折夕死死握緊了拳頭,關節泛白凸起。他的身體一直在顫,卻始終隐忍着不發一言。
“為什麽要騙我?”郁漪池忽然尖叫出聲,狠狠将書砸在地上,瞠目瞪他,神色激烈而瘋狂,“你明明知道那是愛,那是愛字啊!為什麽,為什麽還要騙我說是吾徒?”
但師折夕始終是沉默以對。見他不說話,郁漪池更是羞憤交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師折夕!你太卑鄙!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他已經死了啊!你竟然還要違背一個死人的意願!你好無恥!”她嘶喊着,揪扯着,漆黑的眸子似要燃燒出熾烈的火焰來,“告訴你!你以為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你癡心妄想!哈……”
她歇斯底裏地吼出最後一句話,喊完便又笑,紅着眼眶,神情狼狽到扭曲。
而師折夕始終是平靜地望着她,那樣凄涼而絕望地望着,忽而竟“呵呵”笑出聲來,“是啊,你說對了,我師折夕是這世上最卑鄙最無恥的小人。”他笑得很輕描淡寫,說得更輕描淡寫,卻每一個字都像削尖了的刺紮進了她的心口,鮮血淋漓,“真好笑啊,我竟然淪落到需要耍手段和一個死人去搶一個女子……”
郁漪池的眼眶忽地便濕了,聲音一噎,再也說不出話來。
師折夕始終是用那樣平靜無紋的眼神望着他,那樣平靜,仿佛一潭死水,縱然風起也掀不了任何波瀾,“漪池,你好殘忍,竟連一次自私的機會都不願給我……每一次,都是我一廂情願地和自己打賭,賭我會走進你的心,賭你會愛上我,哪怕只是一點點……”他輕扯嘴角,勾出一抹苦澀到眨眼的笑意,“只有當你去雲笙浮境找我的那一刻……我以為,你起碼是在意我的……我以為……”
師折夕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卡在喉嚨裏的甜腥像刀子一樣筆直地割進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卻還要忍着痛強迫自己擺出笑容,“呵呵,我總是這樣自作多情啊……那個賭,我輸了,輸得很徹底……在你的心裏永遠沒有留給我的位置……”
他驀然深吸了一口氣,望着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忽又很慢很慢地微笑出來,“抱歉了郁宮主,是我太龌龊太小人,才會用這樣卑劣的手段欺騙你。你恨我是理所當然,我自然也會很有自知之明地在你面前消失!”
說罷轉身便走,冷袖決然,頭也不回。
“站住!”郁漪池忽然激動地大喊一聲,師折夕的背影略微一頓。
不要走……你不可以走啊折夕……她在心裏哀求着,然而出口的卻是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言諷語:“師折夕,沒想到你竟是這樣懦弱無能出爾反爾之輩!我瞧不起你!”她輕蔑一笑,心頭一口濁氣憋上來,竟又克制不住自己尖叫出聲:“你走!走得越遠越好!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若此刻師折夕回頭,便一定會看見她滿眼揪痛與不舍的淚水,便一定會明白她心口不一的任性和胡鬧。然而他終究沒有回頭,只微微一笑,淡漠而自嘲,“郁宮主請盡管放心,我師折夕一定會走到你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自此,不、相、往、來。”
話音未落,人已無蹤。“嘭”的一聲,屋內的燈火陡然全部熄滅了,霎時一陣令人窒息的黑暗,無聲地蔓延上來,從手心一直缱绻地爬到骨子裏,梗塞的痛像冰涼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喉嚨。半卷的珠簾将月色虛掩進來,風吹着直晃影,寒森森的刺痛了人的眼。
郁漪池忽然一個虛軟,便頹然跪倒在地上,“你怎麽可以騙我……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啊……為什麽你還要這樣對他……”她捂住臉,任苦痛的淚水泛濫決堤,偷襲進靈魂裏的寂寞是撒在傷口上的鹽,只讓人更加痛不欲生,“你不該這樣對他啊……”
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太愛,因為太在乎,反而更不容許絲毫的欺騙和背叛。
郁漪池,便是這樣一個堅忍而偏執的女子啊。
罷,罷,罷!浮生皆若夢,與其夢碎時淚眼婆娑任恨瘋長,不如早在入夢前便情字緣字兩相忘。師折夕自嘲地勾起唇角,一轉身正要離開蓮池,卻被琴姍若急急地喚住:“哎呀你別急着走啊,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哦?”師折夕揚揚眉,等她發問。
琴姍若微微笑了笑道:“我方才還聽人說绛砂就要和水家三公子成親,可又是真的?”這江南水家可是商賈名門,商市遍布全國,而水家三公子水源沂又是世人皆稱道的翩翩玉面郎,若這丫頭真能和水家三公子結成姻緣,可也是潋水城的一大幸事了。
師折夕眯着眼氣定神閑地打量了她一番,食指扣颌,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哂笑,“我說姍若啊,那群高僧天天誦經念佛,怎麽也沒有教你要抛卻紅塵俗念的?”
琴姍若立馬橫眼瞪他,然眼珠一轉,卻又盈盈地笑了,“非也非也,那群僧人不僅沒有教我忘卻紅塵,反倒是教我抓住姻緣,莫失良機的。”說罷又別有用心地觑了他一眼,“說起來,某人是不是該好好自我反省一下呢?嗯?”
“嗳,說得真好呢。”一個笑吟吟的聲音攜着蓮香幽幽飄來,接下了她的話。
琴姍若訝然回首,便見那個蒼白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坐到自己旁邊,捧着臉笑眯眯地望着兩人,紫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潋滟。
“城主?”琴姍若赫然一驚,趕忙颔首行禮。心裏卻在嘀咕:這個人怎麽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吓死人了。
“明明是姍若自己反應遲鈍。我已經來了好長一段時間了。”潋甚感委屈地瞥了她一眼,轉而又望向師折夕,一臉粲然的微笑,“對不對啊,折夕?”
師折夕心有旁骛地點了點頭。方才姍若那番話雖是玩笑之言,聽進他的耳朵裏卻像一根錐骨的刺。是呵,許久前他也聽人說過:千裏姻緣一線牽,莫要錯失良機啊。
正失神時,忽聽一聲不可思議的驚叫:“折夕你快過來看啊!”
望着少年趴在池畔像孩子般歡呼的情景,師折夕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随後笑着走上前去,“城主可是看見什麽水怪了?”
“你看嘛!”潋一把拉過他便往池下帶,同時暗中使勁,幾乎要讓他的臉帖到水面上去,“看見沒看見沒?”他急切地問。
師折夕在心下暗呼不妙,被他這樣一拽,自己竟使不出半分力氣來,正要回眸朝琴姍若使眼色時,忽然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那池水竟似有了意識一般狂湧席卷了上來,“嘩啦”一聲便将他整個人淹沒了進去。
“折夕!”琴姍若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始終微笑如花的少年,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他竟将折夕推進了水裏!而猛然再一瞧那水面,竟已恢複了以往的平靜,連漪紋都不曾掀起過,實在匪夷所思!
“你……為……為什麽……”
潋輕輕地“咿”了一聲,笑得溫柔又無辜,“我可是為了證實的話哦。”說罷調皮地眨一眨眼,便轉身徑自離去了。繡着碧墨色蓮花的玄色衣擺無風自曳,拖贅着一地的旖旎,纖細的背影飄悠悠地留下一句:“呀,呀,果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呢。”
而此刻,師折夕正安然無恙地站在水底,難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那道暗門。他在這潋水城住了七年,也将這蓮池賞了七年,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滿池蓮花之下,竟還暗藏着密道!
且不管那個人用意如何,既然來了,總要一探究竟。這樣想着,他便凝神念動“破禁咒”,“破”字一聲喝出,暗門一震,轟轟隆隆地朝外開啓了去。
門縫一裂,跌晃的光影乍然躍入眼簾,豁然一片開朗!師折夕微眯了下眼,用“禦印術”設下結界護身,緩緩往裏面走去。
而等他看清暗門外的一切時,忽然便怔住了!
這碧翠的山,萦繞的霧,清澈的水以及漂浮在水面依依朝東去的落花,分明是雲笙浮境裏的一切啊!一處是江南,一處卻遠在雲南,竟被這時空逆轉之地真真相連!
曾經,他和她,便是在這樣一個仙境桃源,埋下了多少缤紛斑斓的夢境,縱然那樣短暫,卻那樣而美好得讓人貪戀。那疊雲英,那片花海以及那片竹林……
他喜憂交加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那樣沉那樣緩,翩翩衣袂寂寞地翻飛在枝桠叢葉之中,染上了寂寞的沁寒。這竹林依舊是氤氲深深,幽谧而凄清,放眼一片暈墨碧青的色,似仙人羽化前遺落的夢,藏着許多不能道出的秘密……
蘸露的腳步略微一頓,師折夕已緩緩俯下身來,手指撫摸着那棵翠竹,眼裏盡是深深的懷戀。這一處,便是他曾喪失理智抱過她,吻過她,最後擁她入眠的地方……呵,已經一年了啊,怎還是如那夜一般狼藉?
一年,才一年啊,怎麽卻好像滄海桑田,生生世世都過去了?度過的每一日都是一個千年,如此涅熘厣着,不滅亦不休……
師折夕澀然苦笑,起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後便又朝竹林裏走去。身上的寒氣又重了一層,竹林愈深,霧氣也愈濃,交疊成一重重的幕障,将稀薄的光線也阻隔在外。那青翠的竹葉迎風撲簌着幽幽緩緩的聲音,似在嗚咽,擾人心神。
師折夕不禁微微嘆了口氣,那日清晨,他便是在這裏尋到了那個女子。當時的她正抱着一株翠竹,纖瘦的背影劇烈地顫抖着,分明在隐忍着莫大的痛苦,然而當他輕喚一聲“漪池”,當那個女子聞聲回眸之時,卻又笑得千嬌百媚萬芳黯然。她的臉頰分明有淚水的痕跡,那樣清晰而深刻的淚痕,然而驕傲的她卻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漪池,只因你始終将我當成外人,才始終不願向我展露出你最真實的一面吧。無論是脆弱,寂寞,還是痛苦,你總要将它們埋葬在最不為人知的地方。
師折夕嘆了口氣,轉身便要離開這傷神累心之地,卻在不經意間望見那竹身的字跡時頓時窒住了呼吸!
那竹身上只刻了五個字:我心許折夕。
恍若五雷轟頂!
蒼白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撫摸着那字字滲血三分的刻痕,師折夕忽然凄然地笑了,聲音喑啞:“漪池……你好殘忍……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那個女子,郁漪池,曾在這片竹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多少個夙世多少個輪回,縱然深知他是最不該愛的人,縱然明知要背負一生的罪孽枷鎖,卻依舊選擇了去愛,對着已去的愛人立下不悔的誓約:我、心、許、折、夕。
我心許折夕。
簡單的五個字,卻已道明了一切。那一切的情孽姻緣,皆融化在這旖旎的惆悵之中。她可以欺人,可以欺世,甚至欺己。卻唯獨,欺不了心。所以選擇愛他,此生無悔。
師折夕忽然發了瘋一般地往外跑,衣袂翩飛,影動如魅。腦中只剩一個念頭:他要見她!
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待他趕去辭顏宮時,已不見了粉面佳人。那個眉眼精致的傀儡丫鬟款款微笑着告訴他:宮主半年前便離宮了呢。嗳,倒也不曾交代去了何處……
心口的位置突生了萬道冰棱,在瞬間凍結一片。那原本滿懷希冀的藕色幻念,也“呤”一下子碎了滿地的斑駁。長廊青燈依舊,卻再也點不燃,那盞突滅的蓮樣燭火。
緣字斷,再難續。
一個月之後,潋水城。
恰逢喜事臨門,新人成對。蔓回的長廊軒榭上,滿是喜字高帖,鞭炮聲聲,響徹雲霄。
師折夕便坐在高堂之下的喜字尊坐上,錦衣玉帶,眉眼如畫。他的唇角浮着恰到好處的溫雅微笑,只是那模具式的微笑裏卻沒有絲毫會心的喜意。
琴姍若随着新娘的侍者們進來,一眼看見他,便喜笑宴宴地跑至他身後,“嗳,你可曾瞧見那水家三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她的言語裏盡是欣慰的笑意,“那模樣可是生得比女子還要玲珑秀美呢。而他不只是樣貌好,才識高,那一身孤傲的氣韻也非常人所能比及的。”說罷又湊着他的耳朵小聲地玩笑了一句:“我看啊,他未必會輸給你折夕公子。”
師折夕了然笑了笑道:“有夫如此,我們更該替砂砂高興啊。”
“可我聽不出你語氣裏有絲毫高興的意思。”琴姍若不禁嘆了口氣,“我說——”
話未說話,便被一陣興奮的高呼聲打斷:“新郎官新娘子來咯!”
一對紅服新人被歡笑的人流擁進了高堂。新娘子被紅蓋頭遮住了臉頰,便只見那新郎官的長相,膚白凝潤,細眉狹目,眼角還生着一顆美人痣,果真是比女子還要陰柔貌美!只是那精雕細琢的眉眼間卻多了一絲清冷的傲意,淡睨塵世,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師折夕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倒也被那一身的傲氣所吸引。翩翩然似蓮中仙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如同,那個女子啊……
一個多月來,他踏遍雲南訪遍衆士,卻也不曾得到她的消息。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女子竟似從人間蒸發了般,音訊全無!
忍不住疲倦地揉揉額頭,扯回飄遠的思緒。可真要命,現在見誰都像她。罷,等砂砂的親事一過,他定會再去找她,哪怕尋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正恍神時,忽聽得一聲:“奉城主之命,送來天山雪蓮作為賀禮。”
擡眼便見一個手捧珍奇雪蓮的侍者走了進來,然而還未走近新人身前,卻只聽新娘子的一聲驚恐的尖叫:“不要——我不要蓮花——”
霎時便見一道紅影飄過,再定睛一看時,那朵雪蓮以及那位侍者皆已不知去向,只剩新娘子笑盈盈地拍了拍手道:“哼!我最讨厭聞蓮花的香氣了!”
蓮香?
“辭顏宮種着千萬種奇花異草,為何偏偏少了蓮?”
“嗳,是因為……會……醉呢……”
剎那間的光影重疊,呢喃聲似在耳際,師折夕忽然受驚般站起,上前一把捉住了新娘的手腕,又驚又喜,“漪池!是你對不對?是你!一定是你!”他的聲音顫抖到破碎不堪。
便聽新娘子不可思議地“啊”了一聲,徑自掀了紅蓋頭,眨眨眼一臉困惑地望着他,“小折子你在說什麽啊?”咿,好莫名其妙呢。
“漪池!只有你會讨厭蓮香!只有你聞到蓮花的香氣會醉啊!”師折夕激動地扳住她的雙肩,急切地想要讓她承認這個事實,“漪池,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漪池……”他竟像一個孩子般苦苦央求着。
新娘語滞,滿座嘩然。眼看親事突生變節,卻唯有那新郎官鎮定自若地一笑,微微傾身,便附上師折夕的耳朵道:“光天化日,強搶新娘,可非君子所為呢,折、夕、公、子。”
師折夕的身體陡然一僵。擡眼望見那個男子的笑,那樣妩媚,那樣妖嬈。
這一聲又諷又嘲的“折夕公子”,這一雙燃燒着漆黑焰火的眸子,竟是這般、這般的熟悉呵!四目相視,好似一剎那間,耳畔的浮華喧嚣皆遁隐而去。這隔世的寧和中便只剩了他與“他”,只剩這善意而詩意的無端悵惘以及那早已哽塞得道也道不出的情恨衷腸。
若是有緣,便終能相會。又哪怕它是隔着千裏之遙?
是夜,潋水城,滟洵殿,青燈未滅。
蒼白的少年慵懶地伏在幾案上,下颌枕着手背,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手中的銀镯子,嘴裏喃喃着:“千線镯啊千線镯,你可真成了‘牽線镯’了呢……”
水色明鏡兩重天,玉盤遙相互。月華清涼似練,隔着綴流蘇的白紗簾投射到镯身上,将那四個凸起的紋路映得熠熠生輝。那亦是四個蒼掖文字:吾兒翎非。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情孽恩債,一切皆是定數。
原來,千線镯本是金銀一對,原屬蒼掖族皇族。只因多年前的那場皇族權欲之争,導致家破人離,一對金銀并蒂也就此失散。金镯随子,銀镯随父。
原來,七年前,當天下第一易容大師商忌看見奄奄一息的郁翎非,看見他腕上的那只金镯子時,便已了然,郁翎非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肉至親!
原來,七年前,商忌并未剝去郁翎非的皮骨為師折夕易容,卻是耗費畢生精力救活了他,抹去了他從前的記憶,殺死了真正的師折夕,并用至深的咒術将這一切封禁,所以郁漪池不曾在雲笙浮境看到這幕幻境,更不曾知道這易容之後的真相。待她重回逐顏宮見到那具被剝去皮骨的血軀時,腳邊只剩了那只血染的金镯子,便以為那才是郁翎非……最終商忌心力交瘁而死,并将這個刻着生世之謎的銀镯子交給了藍陀寺的老和尚。
原來啊原來,師折夕便是郁翎非。而郁漪池所愛的,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可惜再無人知曉這一切,紫陌紅塵逐煙散。而秘密,終究成了秘密。
然,又何妨?
尾聲
夜雨闌幹,曉風猶寒,伊人對鏡理雲鬓。纖纖素指攀雪膚,螓首微颔,櫻唇微翹,如斯的眉眼裏盡是缱绻的媚意。
風影乍曳,一雙手從後面攬住了她,下颌枕着她的肩,柔聲喃喃:“昨晚我做了一個很古怪的夢。”
“嗯?”郁漪池好笑地揚了揚眉。
“我夢見了朝露、葦葉、藍草……還夢見了你……”師折夕勾唇一笑,傾身在她的耳際偷了個香,“嗳,最奇的是,我竟夢見自己在吸你的血……”
郁漪池的身體微微一顫,片刻的失神後,嗤笑着嗔了一句:“想嗜血便直說,何必編個夢來唬人?”說罷便撩開頸項上的薄襟,凝脂雪膚隐現幾個淡粉色的牙印。
師折夕嘆息着搖了搖頭,手指摩挲着那淺淺的牙印,憐惜又自責地道:“漪池,若我這嗜血欲真治不好了,豈非一輩子吸你的血?”他黯然地垂下眼簾,“漪池,我一直便想給你他所不能給的,只是……”
“折夕。”郁漪池忽然輕輕地打斷了他的話,有好多話她一直放在心底,如今她一定要說出來,“你知道的,我愛翎非,很愛很愛。可我更愛的是你,師折夕。”她轉過身望他,沉靜而認真,“翎非離開的那七年,我活得很痛苦,可你離開的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像具行屍走肉……每一天都那麽長,那麽長,長得我快沒有勇氣活下去……”她蹙緊了眉,眸中隐現痛苦之色,“我變得很暴躁,總是動不動便朝丫鬟們發火,動不動便砸東西……”她又低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我去了江南,去了水家,還去了潋水城……卻從來不敢主動找你,我怕——”
來不及出口的話被他綿長的吻所封緘,“對不起……”他難過地低喃,凝視着她的眸子,忽又溫柔地笑了,“你知道嗎,我還夢見你對我說:你若為妖,我便陪着你一起堕落。”片刻的停頓後,他依舊是笑,眸中的深情千年永镌,“于是我說好,縱然下地獄我也會陪着你。”
郁漪池眼睫一顫,眸底已有了淚光。
師折夕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啞聲道:“陪多久呢?那就生生世世吧,好不好?”
“嗯。”郁漪池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兩心相依。
“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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