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腳,等那明月攜彩出。漫空星碎點,争豔了一整日的缤紛花樹皆也合葉而眠。流水般的月華下,師折夕和郁漪池對坐生起了薪火。紅黃交織明晃的火光,絲絲曳曳,照得兩人的臉龐也別有一番靈韻神采。
手托腮,靜遐思。纖長的羽睫垂下錯落的陰影,楚楚動人的神秘。師折夕枕臂靜靜地注視着眼前托腮凝思的女子,總是藏不住唇畔抿出的笑漪。
“很好看嗎?”郁漪池懶懶地哼了一聲,手指随意地撥過耳畔的青絲,似嗔亦笑的神情,視線卻始終凝視着面前的明火。
師折夕微微笑了笑道:“嗳,難得能這樣看,自然要多看看。”雖是玩笑話,卻少不了有嘆息的成分。是啊,這樣對坐,不說話,便只是看着,他也覺得滿足。怕是以後,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郁漪池這才擡眼看他,只略微一眼,便又垂下眼簾,沒好氣地問一句:“折夕公子可是知道了該如何出去?”
“嗳?此地青山綠水風光無限,我倒有些樂不思蜀了呢。”師折夕眯起眼笑,笑得有些邪氣還有些無賴,“要不你也陪着我多留幾日?”而不等對面的人投來輕蔑的目光,他已斂去嬉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地道:“這一帶溪流是活水,看那落花向東去,想必朝東定有出路。”
郁漪池眯眼滿意一笑,“與我所想一致。”她的下颌枕在膝上,探出指尖輕逗着面前的柴火,手腕微動,那滑出衣袖的千線镯便被照得金光燦燦好生耀眼。
師折夕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金镯子,不禁喃喃地道:“嗳,你倒也不問,我究竟是從何得知你的名字?”他的語氣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怨,倒像是不大情願道出這個事實。
郁漪池察覺到他不一般的視線,心下明白了一二,“怎麽?莫不是從這千線镯上發現的?”她一抿櫻唇,一朵妩媚動人的笑漪便從唇畔綻放開來,“那可就奇了,這镯子我戴了七年,卻也不曾看出‘漪池’兩字。”
“只因它并非用漢字所寫。”師折夕微笑着解釋道,“想必你也看出那镯子上突兀起來的紋路,怕是将它當作花紋了,其實不然。”
郁漪池略微一訝,便趕緊照着明火細細端詳了那只镯子,果然,那千根金線絞成的紋路中隐隐突起了四朵不循理的花紋,雖不明顯,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是……四個字?”
“不假,是蒼掖文。”師折夕微笑着點頭,“碰巧我學過,便認出來了。”言語至此,他又惡意賣了個關子,“那你猜猜,會是哪四個字?”
狹長的鳳眸分明有道異樣的精光瞬閃即逝。郁漪池忽地将手背遮落在眼睛上,指尖狠掐着額心,好半晌,低低地道出一句:“吾……徒漪池。”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淡然。
師折夕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盡管她将那情緒藏得滴水不漏,但細心的他又怎會聽不出那四個字帶給她的震撼以及痛苦?那簡單的四個字啊……
“啧,你倒真是會算。”師折夕玩笑道,企圖緩解這陣難捱的沉默。
郁漪池半眯着眼睛笑,那笑容裏有一種好溫柔的牽痛,“是啊,他從來只将我當徒弟……從來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是呵,他每一次道“吾徒漪池”時可曾察覺出她的悲哀和絕望?他又怎會知道,她想當的不是徒弟,而是與他執手偕老的愛人啊。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地撇撇嘴角,一轉眼望見他憐惜的神色,卻又媚媚地笑了,手指抵唇,一副好不以為意的神情,“看,我愛他,他不愛我。很諷刺對不對?”
師折夕黯然低下眉來,沒有回答。良久,試探性地開口:“不如,你和我說說他的事吧。”
“你不是從那雲境幻象中看見了嗎?”郁漪池皺了皺眉,表情漠然,“我沒什麽好說的。”
師折夕的笑容有些尴尬,“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了解又有什麽用?他已經死了!死了!”郁漪池忽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聲,“你永遠也不可能取代一個死人!不——可——能——”她撕心裂肺地喊,神情激烈而狼狽不堪。分明是明紅色燃燒的薪火,映着她的容顏卻有一種詭異的慘白。
師折夕擡眼望她,隐痛的眸子沉澱着一種難言的凄涼,一種比幽澤還要深還要沉的落寞,“是啊……”他澀然苦笑,光火的重影打在他臉上,将他的表情也掩映得模糊不清起來,“抱歉,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他自嘲道。
“不是——”郁漪池忽然緊咬住唇,垂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我……我的意思是……”她的手指緊攥着衣角摩搓,局促得像一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所幸失措只是瞬間,再望向他時她已經收拾好情緒,平靜地,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師折夕。”
師折夕怔怔地望着她。
“我累了。”郁漪池的語氣忽而轉為冷淡。不等他回話,便往後一仰,手背抵額阖上眼睛,“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她道,低啞的聲音裏凝着深深的倦意。
師折夕茫然地擡頭望向天際,流光散,月色清寒鎖重雲。看那碎點在黑幕上的星華多明亮呵,亮得将眼睛都刺得痛了起來。
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師折夕。
漪池,你說這句話時究竟藏着怎樣的情感?對呵,我是師折夕,不是郁翎非,不是你深愛的翎非啊!可否告訴我,師折夕還有沒有資格再賭一次?
師折夕百感交集地閉上眼睛,凝神良久,再緩緩睜開,起身,走至郁漪池身旁。心力交瘁的女子已經睡了,呼吸恬然,羽睫微顫,眉心卻一直是蹙着。
“漪池……”師折夕輕輕地喚了一聲。
沒有回答。萬籁俱寂,唯剩夏蟲的低鳴,唧唧啾啾。
“這樣睡會着涼的。”師折夕憐惜地搖了搖頭,随後脫下身上的外袍輕柔地蓋在她身上,“漪池,漪池……”他喃聲輕喚,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額心,再緩緩游移至眉間,溫柔地幫她撫平眉間的褶痕,“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他嘆息,手指為她理順耳畔的青絲,正要起身離開,卻在不經意間望見她頸項的傷痕時窒住了呼吸——
視線凝,心跳即在瞬間亂了節奏。一種突來的欲望剎那間便侵占了所有的思維,化成利刃,一刀刀殘酷地撕割着他的理智……喉口也開始燥熱不安,亟需黏稠的液體來填埋……
那是牙印……嗜血時咬破的傷口,凝脂雪膚裏踴躍着的是甜美的鮮血……她的血,滾燙而蠱惑的血……若湧出肌膚,若殷紅湮沒了雪白,該是怎樣一幅美麗絕倫的畫境。
師折夕驀地緊緊捂住胸口,想要竭力壓制那股肆虐的欲望,視線卻始終凝着她的頸項,那道明豔而誘人的痕跡,再也、再也移不開……
“翎非!不要啊——”
噩夢乍斷,郁漪池在半夜驚醒,睜開眼時卻只見蓋在身上的絲質外袍,上面還殘留着主人的味道。轉眸尋望時,明曳的薪火也就要燃盡,對面卻不見了他。
“折夕?!”郁漪池驀然驚坐而起,縱目搜尋,唯有無垠攀蔓的夜色浸沒了眼簾,連那微薄的月光也被這森涼的嘆息籠罩,聲聲慢慢。
露華晦,夜深沉,漫天稠雲厚重得讓人壓抑。她的心跳也驟然一緊,一個利落的起身,便朝着那無際的黑暗喚起了他的名字:“師折夕?師折夕……”心裏卻在咒罵着:該死的!你又上哪去花前月下了?
而等她在濃密的竹林深處找到他的那一刻,幾乎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男子正跪坐在地上,青筋畢現的手指死死攀着那縱橫交錯的枝桠,指尖更在竹身剜下一道道的血痕。他的長發披散下來,鋪了一地,襯着那張清瘦絕豔的容顏竟只顯狼狽。明明是欲望難耐,卻用內力在周身設下結界,不給自己逃開的機會。
心若錐刺,遍生紅痍,“折夕……”郁漪池啞聲喚起了他的名字,腳步已身不由己地朝他走近。而不等結界裏的人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已霍然拂袖化開了那道結界,“該死!你究竟在幹什麽?”她瞠目朝他冷喝出聲,眸光鋒利濯濯清亮,忍住了那陣莫名的心痛。
師折夕聞聲擡首,幽藍的眸光隐隐一亮,卻在瞬間撕裂成碎點的殘墨,“漪池……你別過來……不可以過來……”他急促地喘着氣,蒼白的手指緊緊遏住自己的喉嚨,卻只恨,只恨自己的目光已不受控制地鎖住了她的頸項,那跳躍着的血脈,好清晰……
“求求你……不要過來……我會傷害你……”他痛苦不堪地閉上眼睛。
郁漪池驀地頓住了腳步,那原本一發不可收的憐惜也被理智喚回。剎那間的光影重疊,幽藍的目光,難挨的渴望,妖谲的血色……她亦在瞬間了悟——那是他的嗜血欲啊!一如翎非的嗜血欲!是連理智也克制不了的嗜血的欲望。
郁漪池,你若再前進一步,便是委身于這強烈的欲望之下,便是讓他破膚飲血,便是血吻糾纏唇舌之親……便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情恨孽債啊!
不,不不不,她還沒有準備好為他付出。是呵,他是師折夕,不是郁翎非,為翎非她可以義無反顧心甘情願,然而為他……
郁漪池猛地一個轉身便往竹林外逃,捂住耳朵不顧一切地跑着。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啊!她不可以讓翎非以外的男子嘗自己的血!那是禁忌,是守候了七年更長至一生的禁忌!“我心為君死,不為餘者生。”她曾在他墓前發誓此生只愛他一人,只愛他郁翎非一個人啊!
然而……
“漪池,你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很溫暖……”
“漪池,你的手好涼……你的心可也一直這樣涼着……”
“我曾以為我會死……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是,真好……我又見到你了。真好啊……呵呵……”
郁漪池陡然停了下來。為何,腦海裏竟只剩那溫柔憐惜的話語,只剩他——那個如翎非一樣睿智而斂靜的男子,那個如翎非一樣會用最清澈最溫柔的眼神融化她一切偏執和任性的男子,卻要比翎非更寵她,更護她,也更愛她的男子,師折夕……
為何,為何?究竟誰能來告訴她?
耳際一陣熱浪猝然逼來。她驀地睜大了眼睛,來不及回頭時,自己的腰已被人用蠻勁箍住,緊接着頸項上一陣撕裂的疼痛狠狠紮進骨子裏。身後是他急促的呼吸,是那将他折磨得理智全失的嗜血欲,是他埋進頸項深處的,霸道而纏綿的吻……
蓮花的香氣清幽醉人。充斥在耳朵裏的是他嗜血的聲音,那樣清晰的,饑渴的聲音。可是怎麽不覺得害怕,更不覺得後悔?也,不可以後悔了吧。
“折夕啊……”她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手指覆上了他的,輕輕摩挲,他的指尖仍是那樣溫暖呵,一直暖到了她的骨子裏靈魂裏,讓那沉寂的種子再一次綻放開明豔的花兒,比之前的還要斑斓還要炫目的問情之花。
折夕,我,想要愛你啊……
竹林深深霧重重,氤氲彌漫濕了眼。薪火燃盡,薄曦方醒,晨露瑩瑩照得日色依山出。
枕着身後柔軟的呼吸,郁漪池吃力地睜開眼睛。微微側首,抱着她的男子依舊睡得恬然,睫毛垂下柔和的剪影,唇角還有紅跡殘留,絲絲的血腥氣。
“想必這三日都不曾好好休息過。”郁漪池猶自輕喃,同時輕柔地抽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已經結痂了……”她的指尖小心地撫摸着頸項上的牙印,神情似憂似憐。恍惚錯過那麽多的夢魇,昨晚的一切卻還是那樣清晰,那樣鮮活得好似他方才才吻過她,還在她耳邊聲聲呢喃,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她的名字,“漪池,漪池……”那樣溫柔,那樣小心。
“多睡一會兒吧。”她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後便轉身往那竹林深處走去。
天色尚早,貪睡的莺莺燕燕還來不及喧歌弄舞,整片竹林便顯得格外幽谧,熹微的光線牽轉着斜斜的影,枝葉漏下飛舞的鎏金。
郁漪池站定在萬木中央,垂眸揚手,輕念了幾句,眼前便呈現出一道光影雲幕,昨日折斷的畫面重又演繹,卻已至意興闌珊時,似美人遲暮之齡,連那蓮盞燭火都失了原先的神采。
怎堪歲月蹉跎?逐顏宮,顏已去,血淚成河。赫然一片鮮豔似墨潑的紅!屍橫滿殿了無人息,連那雕欄,石階,甚至是玉蓮燈盞上也盡是斑駁的血跡。縱橫零亂的刀劍暗器,幹涸了鮮血的傷口以及那一雙雙放大了瞳孔的、永不瞑目的眼……仿佛只是看着,便也能嗅到那刺鼻的血腥,那死亡的密網,絕望的嘆息……
郁漪池死死咬緊了下唇,竭力隐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這血染的一夜她早已看過千遍萬遍,那妖谲的鮮紅早已在她腦海烙下不滅的印記。而每一次看見,心裏的悔與恨便又滋長了一寸,纏成此生也解不開的結。
“郁翎非!這一聲‘師父’,是我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後一次!你休想當我的師父!休、想!”
少女負氣離去,頭也不回。當時的她又何曾料到,這一句“休想”,竟成了她與他的離別之言!自此,便是那紅塵黃泉兩相隔啊!
只怪她任性賭氣一直未回,否則對毒性異常敏感的她又怎會察覺不出那晚全宮膳食中的異樣?又怎會由着全宮被潋水城覆滅……
畫境之上,辭顏宮死屍遍布,唯有一人雙目猩紅笑得瘋狂而殘忍,正是趙越!
“嗳呀呀,趙青使這回可是立了頭功,回去定能被城主好好封賞。”一陣尖利的笑聲從他身後響起。下意識地回眸,便望見了一個手持香扇掩唇而笑的紫衣婦人,雖是錦衣華簪青黛粉妝,卻絲毫不為那張不堪的容顏增色幾分。
“賢者大人。”趙越趕忙颔首行禮。此人便是潋水城身份尊貴的賢者師卿靈,亦是想出“毒宮”之計的始作俑者。
只見師卿靈攬着裙裾婀娜多姿地朝正殿之上走去,一路瞥過那滿地的屍體,唇角勾起妖媚而殘酷的笑意,“趙青使,這逐顏宮上上下下兩百八十三人,可是一個都不少呀?”
趙越微微皺眉,恍然想起還少了那個牙尖嘴利說話刻薄的鬼丫頭!正要上前禀告她時,卻聽見上頭傳來一陣“啧啧”的驚嘆聲:“嗳喲,想必這死人便是那‘江湖第一美玉’了嗎?”師卿靈搖着香扇笑眯了眼,“都說這郁宮主容顏如玉貌可傾城,可惜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我早就懷疑這傳聞的可靠性。今日一見,這張臉果真比那絕世璧玉還要完美無瑕呢。”
說的正是郁翎非,那張即使阖眼在血泊之中卻依舊風華絕代的容顏。
師卿靈彎下腰去,一邊撫摸着他清雅如玉的臉頰一邊連連嘆息:“啧啧,真是不可多見的美男子啊,若任由這樣一張臉化成骨灰豈非太可惜了?連我都要于心不忍了呢。”她笑得邪惡,狡黠的眸光一閃,便有了絕妙的主意,“趙青使,你趕快去将商忌找來!”
趙越一離開,偌大的逐顏宮便只剩她肆無忌憚的笑聲:“哈哈哈……折夕我兒,娘給不了你美麗的容貌健康的身子更連累你見不得人,但這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師可以啊!”她的眸子現出歹毒之色,扭曲的容貌比蛇蠍還要猙獰恐怖,“郁翎非啊郁翎非,莫要怪老娘狠心,怪只怪你這張臉實在生得太美……哈哈,哈哈哈……”
……
放肆的笑聲尖銳刺耳,血染的畫面陡然一折,只剩模糊的綽影,更似有什麽被藏匿了起來——定是那卑鄙肮髒的易容之術呵!郁漪池皺緊了眉,卻再看不見那血腥污濁。腦袋裏“嗡”了一聲,像是佛寺撞鐘的聲音,乍然一陣轟轟隆隆。剪不斷的羅仇绮恨,仿佛原本條理分明的地方又衍生出攀纏的蔓枝,密密麻麻,盤根錯節。
忍痛再聽時便只剩趙越連連的驚嘆聲:“折夕公子這張臉,真是與那姓郁的分毫無異啊!實在是妙,太妙了!”而不只是容貌,竟連那仙人般的氣質靈韻也絲毫不輸給他!
趙越摸着下巴饒有興致地審視着,不經意間瞥眼望見師卿靈,卻只見她抱緊着頭一副吓破膽丢了魂的神情,嘴唇哆嗦着:“折夕……不是折夕……他他他不是我兒折夕……”
“這……”趙越張口結舌不明所以。
随即便聽眼前那個神色冷峻的易容大師商忌道:“我已吩咐過她不要看,她偏要自作孽,才會受驚至此。”說罷伸手一指身後那躺在血泊之中的無皮無骨的軀體,荒漠的神色絲毫未變,“我已将師折夕的容顏以及筋骨完全換去,貌既成此,便一生都不會變。”
趙越一見那張被硬生生剝去了皮骨的浴血容顏,竟也被駭得不輕。然而片刻的震驚後卻是放肆地大笑出聲,神色張狂更幸災樂禍,“商大師啊商大師,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師啊,哈哈哈哈……”
說罷走至師折夕面前,眯縫着眼細細地凝視着那張分毫不差的容顏,然而那擁有絕色容顏的男子卻始終是迷惘,“我……是誰……”他忽然吃痛地按住額頭。為何他的腦袋裏只剩下茫茫的空白?稍微思考便是徹骨的痛。
趙越一怔,愕然地望向商忌,便只聽他面無表情道:“這換皮換骨的易容之術雖是完美,卻極易對易容者的思維造成傷害,師折夕已徹底忘卻從前之事。”
“原來如此!哈哈哈……”趙越大笑着點頭,眸綻奇光,兩道濃眉幾乎上揚到了額頂之上。郁翎非啊郁翎非,你那張臉曾為你騙得多少芳心,如今卻也将你禍害至此!哈,你活該!你真真活該!
望着他嚣張狂妄的神色,商忌微皺了下眉,轉而背過身冷冷地道:“郁翎非常年深居簡出,他的容貌本就鮮少有人見過。至于那師折夕,也因頑疾自小便見不得光,除我與師卿靈之外更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他原先的容貌。”片刻的停頓後,他又接着道,“如今師卿靈已神志不清,師折夕也已失憶,知道易容一事的只有——”
“商大師盡管放心,趙某絕對不會将此事說出。”趙越趕緊接上話來。他心下清楚,此等易容術實在有違世俗倫理,若走漏風聲只會遭來江湖人士的唾棄嫌罵。他趙越不是傻子,又怎願背負這“無恥惡徒”的罵名?
“如此最好。”商忌淡漠地留下這句話後便徑自離去了。只因他始終背對着天光,沒有人看清他此刻的臉色——竟比那死灰還要慘白駭人!
罷,罷,罷!生與死,情與孽,恩與債……一切的一切皆是定數啊!
日色微醺,林子外的陽光明亮了起來,将青翠的竹葉鍍上了一層惹眼的明黃。竹林深處的雲霧卻又深了一層,仿佛也在掩藏着什麽難言的痛楚。心弦乍斷,郁漪池的手臂重重地垂了下來,而那用怨念和執念幻化出的畫境也在瞬間消失于無形。
“忘了……哈,忘了最好……最好……”她忽然大笑着落下淚來。滾燙的淚滑落頸項,灼着那傷痕初愈的肌膚,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她便這樣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情至深處,連那飄零回旋的竹葉也跟着“嗚嗚”哀鳴起來。
“可是該死的老天!你憑什麽要這樣對我,憑什麽啊!”她散着青絲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等沉重的雙腿已抽不出一絲力氣,便抱着一棵翠竹哭得天昏地暗,聲澀音啞,“憑什麽那樣自私地帶他離開,又憑什麽自以為是地複活了那張容顏複,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要讓我郁漪池背負這樣可恥的罪孽……我只想,好好愛一個人啊……”
佛前的菩提樹住着戾氣未褪的俏女妖,一直住了千年,千年來,一直聽着那普度念佛的聲音,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了骨子裏靈魂裏……所以即使是妖她也會虔誠地垂下眉,阖上眼,默默地跟着念……
可是,即便棄惡從善潛心向佛,妖孽始終還是妖孽啊!郁漪池,你注定了是個妖孽女子,無緣可逆,一生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