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埖鹞不懂芙蓉之步伐為何如此急切,眼看她青白着一張臉龐,鬓邊也滲出一層薄汗,提裙疾走的動作頗為慌張,像是遇上了什麽恐怖之物。“側妃?側妃因何疾走?”
“莫管我如何,你随我一同前去覓聖妃!”芙蓉提裙着急地在宮中疾走,因着心急如焚,竟一腳呈了踏空之勢,眼看就要重重地往前撲倒,腰間驀地被一道臂力撈起,改為抱在懷裏,入眼便是花滿棠一臉匪夷所思的臉容。
“婢子見過君上。”埖鹞急急施禮。
“君上,栩風神官一直藏匿在陽天之內,妾身憂心他會對聖妃不利。”是以她才積極前來覓阿菲,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甘願暫時離開缙陽宮躲避這個風頭。待得栩風神官尋覓無果之後,他等才将她重新接回缙陽宮便是。
“然後呢?”花滿棠的語調讓人感覺不到他的神緒。
“然後?此事已是迫在眉睫,何來然後,聖妃若不遁走暫且避禍,難保哪日被栩風神官逮住機遇,着了他的道。”芙蓉擰眉,一臉茫然地看着花滿棠,随即便知曉花滿棠定是誤會了什麽。“妾身并非要将聖妃趕走,而是栩風神官一直窺探着宮內,若我等任由他胡來,誠然我等便是淪為被動。妾身想着,若不将聖妃寓所加重仙障,以作抵擋。”
“萬一阿菲不願呢?”阿菲在陽天缙霄宮活了三百年了,一直就不曾引起過天族的注意,直到芙蓉入了宮,這才将将勾起了天族的注意。他并非故意責怪于她,只是他不甚滿意芙蓉的做派,既是害怕阿菲受到傷害,何以她不是前來乞求他的相助,而是跑去覓阿菲細說呢?
她可曾想過萬一阿菲心灰意冷地萌生出出走的念頭,此罪可是她能承受的?
“妾身知曉阿菲未必同意妾身之做法,奈何此事已非她任性便能改變的——”
不待她将善意的話說完,花滿棠的大掌已是毫不客氣地掐着她的下巴,“既是她任性不能改變,難道你任性就能改變一二麽?!你口口聲聲說為了阿菲,奈何卻不曾想過你能入宮乃是拜了阿菲所賜,你第一次逃離出宮便招惹了栩風神官之注意,然而阿菲卻不曾道過你一句不是,為何同樣的事兒,你卻只懂讓她離開而非覓我思量一個良策?你自身之能耐如何,你當真就沒個譜兒麽?立決定之初卻又稀裏糊塗得緊要,此事本就非你能攬下的!”
“君上息怒,縱然側妃言不達意以致君上生出誤會,奈何側妃不過是關心則亂而已,側妃待聖妃素來情同姐妹的,還望君上體恤側妃之苦心。”埖鹞急急跪地替芙蓉求情,側妃芙蓉待人素來誠懇,然則卻又敗在一張笨嘴之上,分明是關懷之話,然而出口卻成了一顆自私自利之心。
“罷了,你且細說在何處見到栩風神官。”聞得埖鹞之言辭,花滿棠那只因着怒意而顯露青筋的大手徐徐放下,“今日之事莫要透露太多,待我歸來再作定奪。”
眼看花滿棠化作青煙離開,埖鹞這才起來改為安撫芙蓉:“側妃莫要為此與君上置氣,”
當花滿棠風塵仆仆地來到市集的一處酒家之時,栩風神官正被侍奉新婚燕爾的慶諾神官與北極真皇紫薇帝君扣在了雅廂之內閑話家常。依照紫薇帝君之意,栩風神官合該擇日與青丘白府的一房庶女會一會,那位姓白的九尾白狐仙正值八萬歲,然而因着本非長袖善舞之徒,是以一直靜待閨中。
“你才新婚燕爾一個月餘,奈何天帝卻不甚體恤,竟讓你前來作說客。”栩風神官無意與紫薇帝君因烏昙跋羅之事交惡,然而紫薇帝君一再意欲在他的“情”字上添筆,委實讓他陷入兩難之境。
“神官長此言差矣,不過是內子青鸾舍不得她家天後小姐受累,加之小湯圓與五皇子之兒年歲相近,兩個小兒竟一同貪嘴吃了不少油炸之物,如今雙雙病倒。”慶諾神官徑自給栩風神官添了一杯茶湯。
“喲,到底已是個爺字輩,怎由着兩個糊塗小兒作妖?”紫薇帝君冷哼一記,“這魃魈兒也是甚喜這油炸之物,奈何每每進食後皆會發熱。”
“魃魈兒從裏子到顏面皆是你之模樣,怎好意思嫌棄。魃魈兒确實頑劣,然而于大是大非上,他并非無法辨析一二,倒是你素來恣意打壓,害得他越發懦弱。”分明是極為看重,然而卻又不時打壓其傲嬌之心,栩風神官不以為然地輕笑,誠然魃魈兒之性情與紫薇帝君乃是如出一撤,那種直率得緊要的性子,也是他甘願追随的緣由之一。
“清瑤于魃魈兒之事甚為偏心,若無我不時的敲打,這魃魈兒已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小兒。哪還有如今這器宇軒昂之模樣?”這魃魈兒也算是在栩風神官的呵護下長大的,兩人雖無父子之血緣,卻也有三分父子之情分在,是以紫薇帝君才敢在他處置喙清瑤上神之不是。
“你可知,魃魈兒每每在你處吃了癟,皆會在我處哭泣?他不過是個兩萬歲的稚童,自是需要父君之認可,而你卻終日這般,到底也會傷了父子之情分。”栩風神官沒好氣地拈了一塊栗子糕入口,不得不說,慶諾神官的青鸾這廚藝比得上天後娘娘。
紫薇帝君兀自将茶湯喝盡,“感情之事,我本就不擅長,如你所見,除卻相伴多年且病殁的天妃,如今身邊僅有的也不過是清瑤,誠然我也很是羨慕雷玉帝君的那身風流倜傥。”
“再風流倜傥也終究敵不過謀算。”栩風神官搖頭,聞說南海天妃如今終日留在宮中偏殿兀自抄寫經文,說是替雷玉帝君與睿姬帝後祈福。
“确是如此。”一後一妃兩嫔,歷經上千萬年,雖說不上情同手足卻也尚算和睦,對于雷玉帝君膝下的嫡出,更是視作己出。然而,這一化像卻在南海天妃之作妖之下蕩然無存!雷玉帝君并非霸道之人,雖說當初在迎娶睿姬為帝後之時,乃是對這一妃兩嫔約法三章,然而他也提出過若她等無法接受,他也不妨将她們改為義妹,以厚禮相待,許她們一府如意郎君。
紫薇帝君不懂,南海天妃既是貪婪神皇之權勢熏天,擇了同意之路,何以卻又在上千萬年後反水,執意在“子嗣”上作文章?她可知,這食相委實難看得要命。
“到底也是離不開這‘人心難測’四字。”這就如昊宸帝君之繼後,分明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卻不免俗地暗自生出欺壓大皇子之心。縱然大皇子不計較,然而這繼後之行徑難免讓昊宸帝君心生不滿,這忌憚多了,那恩寵自然也是少了,繼後除卻能守着一個虛名,其餘的已是一敗塗地。。
至于南海天妃之行徑更是自作孽不可活,縱然雷玉帝君與睿姬帝後生了嫌隙,可也絕非成了她欲要一枝獨秀之機。這不,作妖過了頭,讓雷玉帝君好生整治一番,一介入宮上千萬年的天妃能被攆送到鈞天去研習後宮規矩,誠然她也是獨一份的。
若要責怪,也只能責怪她不懂雷玉帝君之性情,于小事,雷玉帝君素來寬容,能做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而于大事上,他則如勾陳帝君那般,不容置喙且說一不二的。南海天妃妄圖以那愧疚感博得雷玉帝君之縱容,無疑不過是以卵擊石之舉,這天下間美人無數,頂尖之美人确是稀奇,然而卻非缺之不可也。
美貌這東西,要是在乎那便是挺在乎的,可若是不在乎那便也掀不起波浪。除卻元安陽是個國色天香的傾城尤物,試問清瑤、睿姬、雁姬,還有鳳栾曦哪個不是一等的美人?可人家卻也見不得以此大肆宣揚。
千萬年前的第一絕色之名确是落在她南海天妃頭上,然而千萬年後這第一絕色之名,不也易主落在那位清雅脫俗的姬靈上神之處,然則千百萬年後,這豔名也旁落在一代妖姬九尾金狐仙帝姬姒昭之處且不曾被旁落。誠然一代妖姬能穩坐其位,乃是她香消玉損于最美好之年歲罷了!
睿姬因着生養了三個孩兒,縱然調養生息得極好,奈何也難掩婦人之風韻,倒是不曾生養的南海天妃依舊如少女般輕盈。日月如梭,這紅顏易老之事本就難以逆天,虧得南海天妃入宮侍奉了這般久,卻一直毫無長進,處處要與睿姬争個高低。
“你若執意要為烏昙跋羅出頭,萬一牽扯了天帝與‘四禦’之不快,就連我也難以保住你之仙命。”
“我知曉你等之苦心,我自是曉得。感情之事,我素來放得下,如今并非我執念、魔怔,而是瞧不慣烏昙跋羅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看着那些小輩将其當作泥人般戲弄,他的胸腔便是一陣莫名的怒火。
“渾身上下就剩嘴硬,烏昙跋羅之委屈,不過是你我兀自猜度而來,誰又曉得她可是樂不思蜀?”紫薇帝君道,也許失憶了也是好事一樁,至少這天地間少了一株能死而複生的魔物,也少了一方能稱王稱霸的孽障。
“怎麽會?”
“為何不能?”紫薇帝君道,“那魔物,你我早已獵殺了不下數回,每次的獵殺,她皆是猶勝從前。試問你又如何得知她不曾厭煩過這種暗無天日的逃離日子?”于紫薇帝君而言,烏昙跋羅這失憶之事興許不假,然則她佯裝失憶至今興許也是不假。
遑論她是真是假,如今她擇了這條日子平坦之路,便是她早已厭煩了這種暗無天日被獵殺的日子,既是她願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試問他等又何必非得要咄咄逼人?狗急了也會跳牆,當年的天帝不也是這般強行逼迫九尾玄狐仙塗姮上神麽?結果可想而知,那些險些激發九尾玄狐仙塗姮上神造反之行徑,換來的只會是生靈塗炭。
“二位又何必于烏昙跋羅之事上徒增生分呢?遑論她失憶與否,如今的她既是擇了當個一事無成的聖妃,你等又何必強人所難,執意攤開這樣的遮羞布?”慶諾神官含笑一記,于出發前,天帝早已叮囑過他,紫薇帝君與栩風神官之情分堪比手足,他只需和和稀泥便是了。
“到底是個成了婚的神君,這言辭越發圓滑了。”栩風神官和煦一笑。
相較于這邊廂的安詳,那邊廂的花滿棠卻是如坐針氈,聽了這牆角,他的脊背乃是生出一身冷汗。一直刻意回避的事兒,終究躲不過,萬一阿菲當真如他們所言那般,憶記起什麽,那他便是将陽天缙霄宮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
曾經,他也因着這疑窦與天帝仔細參詳過,然而天帝只道天宮之中,太上老君之處尚有能與孟婆湯媲美之丹藥,只是一經服用便是不能斷藥,不若那反噬之力能讓服藥者肝腸寸斷,恨不得就此了結餘生。
如此精妙之靈藥,卻非他所願的,那時的他毫不猶豫地絕了天帝之好意,只因于他看來,奪取她之修為乃是形勢所逼,若非迫不得已,他斷然不能這般謀害烏昙跋羅的。若她能就此揭過,不去計較,他定必不會委屈她,然而無人知曉她如何細想。
他頹然地想從樓梯拐角處轉身離開,然後紫薇帝君之嗓音從他身後傳來:“既是來了,為何又要着急離開?”
“小仙見過帝君。”花滿棠尴尬地轉身作揖,随後強打精神步近,坐下。本是坐在一旁的栩風神官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立于紫薇帝君的身側,那一派的仙風道骨讓人甚為折服。
“如聖王所見,你陽天之事,我等‘四禦’并非懵然不知,不去計較便是無意為難,然則有些話又不得不說。”在紫薇帝君的示意之下,栩風神官重新坐了下來,四位神君分別坐于八仙桌四方。“這烏昙跋羅之事雖說就此揭過,奈何本座不甚希望此事外揚,畢竟這天地間之正道需得有維護者,萬一縱容了那些旁門左道,誤了天道,這世間便是無間地獄。”
言下之意,便是要敲打花滿棠莫要再生枝節,所謂的“就此揭過”不過是緩兵之計,若他等覓得最佳之良策,這樁舊錯難免會被揪出來反複鞭策,以儆效尤。
“帝君之意,本君明白。”花滿棠颔首應允,“小仙鬥膽乞求帝君一事,不知栩風神官待陽天缙霄宮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幾時方可罷休?”
“哈哈哈哈,眼中釘?肉中刺?”栩風神官仿若聽了什麽大笑話般,“卑職一直在炎天、陽天及朱天行走,只因受了雷玉帝君所托,好生栽培‘六司’,此事紫薇帝君與天帝極為清楚。卑職自诩行事尚算磊落,不知為何于聖王處卻成了偷雞摸狗之舉?”
花滿棠顯然不曉得個中原是揣着這樣的緣由,“六司”的六位小輩确是近萬年來之翹楚,然而與這些從封神之初便一路相随的舊部,确是需得多多歷練。
“原是本君誤會了。”若僅是如此,誠然他無需作驚弓之鳥,說穿了,他乃是心中發虛。一則魔尊重錦官确是有心拉攏“四輔”,就連他自身也是傾倒在他的能力之下;二則他自身乃是其身不正——奪了烏昙跋羅之修為,一躍成了老聖王膝下一衆孩兒之上的上位者。
“區區一句不痛不癢的誤會便作了斷?聖王委實少看了卑職之氣度。”栩風神官将将一句便引得花滿棠更為尴尬,然而坐于一旁的慶諾神官和紫薇帝君則是臉帶笑意。“聖王此番前來興師問罪,遑論是真心實意要為聖妃抱打不平,抑或是為了掩蓋自身之怯,于卑職看來并不重要。與其花這樣的心思委曲求全,何不認真思量這陽天該要如何權衡,凡人常言:‘妻賢夫禍少’,這女子若是作妖不斷,我等男子皆是禍患不少也。”
花滿棠擰眉不作答,栩風神官此言,頗有話裏有話之意。然而,紫薇帝君但笑不語,便是栩風神官此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去:“本君不甚明白,還望神官指教。”
“喲,當真是愚子可教也!”紫薇帝君頗為贊許地點頭,本以為這個年少登極的聖王會因着顏面而不敢下問,不想他倒是能抛下那些迂腐之顏面。“自古時勢造英雄,然而多少英雄豪傑又敗在了人心難測之上?男子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心思細膩之女子?雷玉帝君此回不也正正是栽在這四字之上麽,為君者理當決斷,切記但凡能左右你之權勢的——當斬立決。”
“君上之父君身歸混沌得早,此事本該由昊宸帝君與雷玉帝君相授,然而兩位帝君如今乃是深陷自身之囫囵,着實分身乏術。是以,兩位帝君這才請了紫薇帝君代為相授,不知君上可有疑窦之處?”慶諾神官适時插口,替花滿棠解釋紫薇帝君此番訓話乃是受人所托而非好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