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同樣的一句話在不同心境之中,化作不一樣的語境。在花滿棠耳中,阿菲不過是因病而撒嬌,奈何在芙蓉耳中,卻成了她嫌棄之話。本是興高采烈地捧着湯汁的她,被這麽一句撒嬌之話怔在廊道處。
呵呵,他花滿棠何曾想過要抛棄阿菲呢?依照宮人所言,但凡阿菲胡作非為,能責罰她的素來只有花滿棠。就連阿菲強硬地把她塞入宮中,那些侍奉聖王多年的侍女多是敢怒不敢言,不能明着怨怼聖妃便私下待她芙蓉使些小性子,惡心一下她。
加之自她入宮,聖王近乎耳提面命地說過,她不過一介側妃,絕不要妄圖生出取而代之之念想,今日阿菲這麽一頓撒嬌,怕是聖王轉頭就到她處置氣吧?
埖鹞見狀,自知此刻側妃又陷入了牛角尖兒,聖王命她作掌事,便是有心要她勸慰好側妃的。“主兒,聖妃到底也是個小娃娃兒,難免因病而嬌氣些。今日這太陽也忒毒,不若由着婢子将湯汁送上,主兒先行回去?”
“無妨,這湯汁炖煮之時,我不也杵在竈臺麽。”她曉得阿菲不過是個天真娃娃,對于争寵之事并不甚在意,至于如何拿捏男子之心更是不懂個中緣由。可笑的是,她雖從小被教導,然而在花滿棠心中卻比不過純真無邪的阿菲。
随着她的身影步近,花滿棠不自覺地松開了摟着阿菲的手,改為握着她的柔荑,這個瞿遼越發糊塗了,縱然芙蓉是側妃卻也不能不通傳一聲的,他有些責備地瞟了瞿遼一眼,迎來瞿遼不好意思的低頭。
“芙蓉?這麽熱的日辰你還過來,也不怕這熱毒傷了身子?快進來,咦?這是你給我炖的藥膳?”阿菲驚喜地看着她,靈秀的鼻子嗅出那盅透着肉香的湯汁放了不少藥材。她捧着湯盅,嚼着炖得糜爛的肉,花滿棠贊許地向芙蓉點頭,埖鹞體貼地搬來圓凳讓芙蓉坐下。
“難得側妃這麽用心,阿菲你可要吃盡方可作罷。”花滿棠借着整理微皺衣衫之機,松開了握着阿菲的手。兩人如何親昵是一碼事,權衡後宮也是一碼事,這就如天帝沄洌所言,是他需得研習的。
縱然他的父君風流成性,妻妾衆多,然而他卻甚能平衡她等之嫉妒,倒也能于明面上和樂融融,至于背地裏如何教導子嗣争權奪利又是另一碼事了。
芙蓉暗自失笑,眼前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卻也是旁人的夫君,縱然無愛卻也因其冷淡而受傷。她想走,然而又方才坐下,若這麽一走委實顯得小家子氣。
眼看自家主兒臉容極為不自在,為怕冷場,她也壯着膽子替芙蓉說了一堆好話,大抵從她得知聖妃生病後,一直在竈房忙碌,就連如何擇肉、如何杵在竈臺看火熬煮也成如家珍細數。她的多才多藝顯然超出花滿棠和阿菲之預料,他驀地開口:“想不到你還懂得下廚,要不今夜做一頓家常菜于我,如何?”
“嗯,今夜煩請聖王、聖妃移步至我的‘蘭亭閣’。”花滿棠漫不經心的模樣引得芙蓉不禁暗自傷感,她左不過也是個陪襯罷了。堂堂一介側妃被攆去洗手作羹湯,雖說她是妾室,卻也是個上奏過天宮的側妃,而非那些不入流的侍妾。
“今夜是你與花郎獨處之日,我就不去擾了你倆的花前月下,加之大夫道我腸胃虛弱,只可吃粥就着紅薯,然則我很想吃肉。”誠然,她也很想大口吃肉,奈何病愈不久,這腸胃經不得折騰。
“能有幾口紅薯已是不錯,依我看,你還是老實吃清粥便是。”曾經的阿菲連幾口紅薯也是奢望,如今跟着他可謂是食香喝辣,從未因食而發愁過。
他站起來之際,不忘對着芙蓉擡手,那一舉措讓芙蓉不知該是伸手抑或是拒絕,阿菲倒是大方地催促她快快與花滿棠回去“蘭亭閣”。看着那雙俊男美女背影成雙,阿菲端着極為大度的笑意直到兩人遠去,方才化作冷淡,而她冷淡的臉容難免多了幾分紅塵俗世的情分。
這花滿棠除卻奪走了她的修為,誠然并無不妥之處,環顧這座金碧輝煌的寓所,他雖待她有虧卻也待她真誠,能給予補償的毫不吝啬。适才芙蓉之不适,她也瞧個明白,那樣的小心翼翼着實不夠大氣,枉費了這麽一張傾國傾城,然而她卻不能因此而顯露出不屑,宮外的栩風神官已然是多番試探,若被他知曉她已是恢複記憶,難保不會與天帝沄洌、聖王花滿棠聯手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煩死了,想她烏昙跋羅何曾為了保命而煩憂過?
卻說花滿棠與芙蓉這一路般地牽着手往“蘭亭閣”走去,沿途的侍從雖是稀奇這側妃與聖王幾時變得如此和睦,卻也不敢過分駐足細看。無需過分猜度已從聖王的眉飛色舞中探出一二,芙蓉輕笑,顯然阿菲病愈方是他興高采烈的緣由。
這一刻的和睦,竟讓她想起那一世的曾經快樂,凡女蕭氏與凡皇寶鑒尚未因着男女之情而變得弩張劍拔,兩小無猜之年的兩人也是如這般手拉着手在宮中散步。那一世的她,覺得這樣的美好不過是虛假之相,哪曉得今世的她歷盡千帆方能覓得這樣的惬意,誰說當了神仙便是無比快活的?
花滿棠頗為稀奇地看着芙蓉,滿懷歡喜的她煞是好看,不知可是入宮後的生活讓她少了擔驚受怕,風餐露宿之苦,本是幹瘦的身姿如今也逐漸豐腴了不少,刀削般的病态瓜子臉也有了氣血之色,整個容姿頗具風情。
阿菲大病初愈,他的神緒也很是欣慰連帶着看芙蓉也高了幾分。她雖是阿菲稀裏糊塗地诓騙入宮,然而能這般真心實意待阿菲,可見也絕非是個不知感恩的。他一直以為芙蓉接近阿菲乃是居心叵測,可依照宮人所言,難免覺得是他過分杞人憂天,誠然合該待她道一聲“對不住”,然而她之心思卻又頗為別扭,冒然一句“對不住”,少不得牽扯她的胡思亂想。
“瞿遼,将我的明日之用度擱在‘蘭亭閣’內,免得明日又要往來一番折騰。”他轉頭待貼身侍從瞿遼道。
這些天除卻忙于阿菲生病之事,他還忙于打探關于芙蓉之事,曉得她自随西荒公主出嫁,那張奴契便是一并呈給了九重天宮。芙蓉與他之婚事雖是天帝一手促成,斷然不會以此作文章,奈何這天宮又是個是非不斷之地,難保将來被有心之徒以此脅迫,加之他承了這美人之恩,一時之間又難覓由頭讓天帝再生憐憫。
加之,這些天裏不時與雷玉帝君下棋閑聊,其于後宮之言辭頗有些新之感悟,而他不作評論,僅提供一雙耳朵。也不知可是聽多了,竟也開始替芙蓉去謀劃一些必要之事,那些私下嚼舌根的、陽奉陰違的侍女被逐一清退。
“是。”瞿遼領命改為去正殿取物,花滿棠這些天忙裏忙外地肅清了不少宮人,倒也有着幾分殺雞儆猴之效。平日裏素愛聚在一處側妃嚼舌根的,如今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用過晚膳,花滿棠坐在書案後提筆練字,芙蓉則是捧着一雙鞋底坐于長榻上忙碌着,那雙鞋底照着他的尺寸而丈量的。依照西荒君後之教導,芙蓉除卻犬馬聲色之事,那些琴棋書畫之事,就連這些賢妻良母之事也甚為在行。
像是心有靈犀般,芙蓉驀地擡眼便與花滿棠四目相接。
花滿棠像是驀然想起什麽,撂下手中的筆墨,徑自走到長榻旁與她隔着小炕桌而坐。從懷裏掏出一袋子銀果子和一張田産契約強行塞入她手中:“這些是我這個月的進賬,是我承君位之前的一處田産收益,每月月底自有小妖送來,往後這些便是你的私房錢。”
芙蓉垂眸接過,花滿棠這般舉措便是讓她于宮中有些底氣,沒有顯赫的家世,仗着側妃之份例,誠然不足以讓她生活沒那麽拮據。如今花滿棠樂意給予這份底氣,可是他打從心底接納了她?
“這些田産之事,你無需與外人道,你與阿菲同是出生于尋常人家,要震懾宮中的侍從誠然沒有底氣,乃是寸步難行的。阿菲除卻聖妃份例,尚有我兩處田産作底氣,而你因着是側妃,這份例上自是不可僭越的。我瞧這埖鹞待你委實不錯,這奴契也給予你手中吧,往後她便算是你的家奴。”花滿棠垂眸看了一眼那雙做得精巧的鞋底,“至于你的奴契,我瞧着覓個時機于天帝處讨來歸還于你,你可會怨我拖延?”
“君上能替我為奴籍奔走,誠然已是最大之誠意。”芙蓉搖頭,她有一剎那之沖動想着把奴契之事告知于他,然而又想起了天帝昔日之言,頓時也是拿不定注意,那張奴契是真是假,就連她也不敢斷定。她見識過天帝沄洌的冷酷與謀算,是以她不甚相信他會這般善心大發。若不,就讓花滿棠替她打探一二也好。
這段時日的相處,她也逐漸明白,縱然花滿棠之模樣與凡皇無異,然而他終究不是那手段卑劣的凡皇,而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聖王花滿棠。他雖不曾允下重諾,卻也不喜強人所難,但凡她不喜的,他素來不強求。
許多時候,她雖在夢中驚醒,卻能在他的臂彎之內再次沉沉入夢,誠然她的內心深處早已将他視作一生依托。不得不承認,她一切的別扭,不過是她不願承認自己待他有所期盼罷了。
至于阿菲,她既是感激卻也有些嫉妒,只因阿菲素來無需刻意讨好便能引得花滿棠巴心巴肝,而她卻需得佯裝大方方才讓花滿棠刮目相看。
“于凡間之事,我曉得你很是忌諱,然而那命運薄之撰寫乃是炎天練霄宮的司命星君,你若要責怪便也只能怪罪于他。奈何,你我那時不過殊途同歸,若要過分執拗從前過往,難免又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你我也合該放下從前之事,坦然面對将來。”權當是他的私心作祟吧,凡間種種由不得他們抉擇,一步錯而不知,便也引來步步大錯。
他确是有心讓芙蓉放下從前之芥蒂,芥蒂少了,這紛争自然也是少了幾分。她少了執念,于他于阿菲便是少了幾分危險,栩風神官如今的虎視眈眈更是時刻提醒着他,陽天缙霄宮的今日并非太平盛世。
“妾身明白君上之意。”能彼此說開,誠然是極好的。她,無需為着昔日之事憂心忡忡,而他,也算是少了些負擔,往後彼此也能坦然些。
“從前,我只道你貌美如花,這心思自是居心叵測,今日方知原是我杞人憂天了。這段日子讓你受了不公,着實是我之錯,往後還望你能原諒。”能衣不解帶地照料阿菲,誠然是他過分一葉障目是以不懂體恤這位美妾之善意。
“君上言重了,今後妾身之生死但憑君上主宰。”芙蓉有些感動地伸手握着花滿棠,能被理解的感覺委實太好了。一直以來,她深知自身這張機具攻擊性的傾國傾城之姿,頗有成也蕭何敗蕭何之意。
因着沒有顯赫的家世,那些神女仙胎皆是暗中提防着她,尤其是有意中人的更是沒少私下編排她之風流,那些神君男仙待她更是明嘲暗諷她的不自量力,甚至附和那些風流之逸事。
阿菲抱病的日子裏,芙蓉白日裏悉心相伴,入夜便是恪守着妻子的本分照料花滿棠,這樣的日子雖是平淡卻也讓她很是心安。某日,她領着埖鹞在宮外閑逛,陽天的市集不時有着凡間之物販賣,那些透着紅塵俗氣之物總能讓人愛不釋手。
一支木雕的簪子典雅又不失新穎,芙蓉一見便覺喜歡,正當她掏出銀果子付款,卻發現周邊的妖怪竟如入定了般。她擰眉,此地乃是陽天,除卻聖王花滿棠,尚有哪路神仙能有此能耐?
“側妃娘娘有此雅興置辦飾品,為何卻鐘情于這些小戶人家之物?”栩風神官冷哼一聲,為了等待這位天姿國色出宮,他可謂有種望穿秋水。
“大、大膽!你不過是一介神官,可知沖撞本側妃,乃是一罪?!”芙蓉以為栩風神官意在阿菲,卻不曾想過他會前來冒犯。
“若卑職告知聖王,側妃早已取得奴籍,如今卻又知情不告,不知聖王又該如何猜度側妃之心。”本是想着以奴籍脅迫,誰料天帝沄洌早一步将這奴籍遞還于這位側妃,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卻又發現聖王暗地裏為這奴籍奔走,可見這位側妃并不見得就此臣服陽天。
“你要挾我?!”芙蓉沒想過當日的一念之差竟會成了被人脅迫之把柄。
“不敢,卑職只欲知曉,謀害烏昙跋羅之事,聖王與天帝可曾參與其中?那‘奪舍’之事,你可是知情?你能在陽天當個側妃可是因着協助了聖王謀害烏昙跋羅?”思來想去,天帝沄洌自打照面之日便有失偏頗,誠然他與聖王乃是參與其中。最近的三百年,天帝沄洌頗為活躍,大有要與魔尊重錦官一較高下之勢頭。
這些天帝、神皇各自有各自之謀劃,而他栩風神官不過一介小小天官,自是無暇理會的。只是,此事牽扯到烏昙跋羅,曾經的宿敵,一朝淪落為傻子般被這些小輩愚弄,紫薇帝君不管,而他難免有些執拗意欲為她申訴冤情。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神官長何必這般執迷不悟?!”芙蓉搖頭輕笑,“遑論她是阿菲抑或是烏昙跋羅,如今的她已是陽天缙霄宮之君後,乃是神官長高攀不起之人。縱然神官長有心讨好佳人,奈何佳人早已名花有主,想必紫薇帝君也不甚諒解于你。”
“哈哈哈,你之言辭委實可笑。”栩風神官仰天一笑,“我栩風雖是神官卻也非韓林神官那般,需得勾陳帝君領着辦事。封神之初,勾陳帝君與我乃是不相伯仲,然而是我無心于此等虛名,樂得當個閑散之徒。興許過于韬光隐晦,方才讓你等小輩以為我是無能之輩。”
有別于韓林神官意欲與勾陳帝君争個高低,他栩風自覺當個帝君到底也是少了率性,倒不如當個神官來得自在。功名利祿,自古不乏追随之徒,而他卻擇了淡泊名利,待得哪日過得不爽,也可嬉笑怒罵,而非終日恻忍成全。
若是旁仙口吐此言,她芙蓉權當是個狂妄之徒,然而這些言辭自栩風神官口中逸出,她卻甚為篤信他之能耐。尋常神仙要施展入定之法,除卻僅有一盞茶之功夫,尚有內力消耗而體虛,然而栩風神官一直皆是這般從容不迫,可見其道行與神皇無異。
“你若當真不知,我也無需與你多費唇舌。”栩風神官寬袖輕揚,芙蓉耳邊又再響起了絡繹不斷的叫賣聲,而他則是揮一揮衣袖不帶一絲異動地消失了。
恢複行動自如的芙蓉,匆匆結了賬,踩着極為急切的步子領着一臉莫名其妙的埖鹞急急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