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原是這般,小仙受教了!”花滿棠明面上含笑,然而內心處卻不得不佩服紫薇帝君當真觀察入微。他,當真是處于“剪不斷、理還亂”之局勢也——因着愧疚,他不敢待阿菲嚴厲,因着愧疚,他也不欲就此得失了芙蓉,讓她深陷魔怔之中。
正如紫薇帝君所言,連風流倜傥的雷玉帝君也在宮闱內鬥之事上栽了跟鬥,可見若不能妥善處置,難保生出枝節。
送走了栩風神官與紫薇帝君,慶諾神官似乎也不着急回鈞天去複命,反倒一派偷得浮生半日閑之勢與花滿棠一路散步。于慶諾神官看來,花滿棠頗有天帝八萬歲之時的作派——凡事皆想兩全,然而卻成了不均。那時的他只覺天帝頗為幼稚,世間萬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卻又終日尋思着如何覓真心,直到自身情動方知人心當真是這般貪婪——既要,又要。
“敢問神官可是天帝有所指引?”花滿棠無奈一笑,自他承了這君位方知“身不由己”四字如何寫。從前只覺父君看似威風八面實則甚是窩囊,如今才知不過是天外有天,“四輔”之上有“四禦”壓着,“四禦”又尊着鈞天。
不得不承認,他對于魔尊重錦官之拉攏頗為動心,這些神皇嘴上說着“天下蒼生”、“天道輪回”,然而卻又處處以“陰陽之衡”掣肘着“四輔”之崛起,說什麽“陽盛陰盛皆為大亂”之歪理。
“沒有。”慶諾神官淡雅一笑,搖頭道。
“啊?怎麽可能?!”花滿棠近乎脫口而出,約莫思量了自身之不妥,他略顯尴尬地輕咳一聲,欲要遮掩自身之失态。
天帝沄洌相助于他,不過是想着借他之手剔除烏昙跋羅這個隐患,而那時的他也确實需要烏昙跋羅之靈力相助。他父君膝下的孩兒多是嗜血暴戾之徒,要贏他們,除卻計謀還要自身之能耐,那些奮血肉戰之場景不時在夢中徘徊,時常讓他灑出一身冷汗。然而“險勝”也是勝了,那些被他打敗的兄弟或是俯首稱臣,或是羞愧自盡,聖王之位終歸塵埃落定。
“敢問君上,有何不妥之處?”
天帝沄洌不過是要他見機行事,而非有何護犢子之言辭交代。經歷過青丘平定之戰、經歷過險些妻離子散、經歷過天嫔生離死別,如今的天帝沄洌也越發成熟穩重,許多事兒不再由着性子而行。
适才他并非替天帝覓個借口,而是小湯圓與小天孫當真是貪嘴吃壞了身子,天帝沄洌不但不痛惜,還執意責罰了兩介抱病在身的小仙童捧茶跪在“淩霄臺”的院子裏。天後鳳栾曦佯裝瞧不見小湯圓報來的委屈眼神,北海天妃則是擰着帕子哭哭啼啼地舍不得孫兒受罰。
聽青鸾說,誠然天後也是舍不得這個孩兒受罰的,她亦深知過分寵溺只會讓天宮中又再多了一個怡樂元君,是以擇了眼不見為淨之由頭,藏身于房中練字不去細看。然而聽着窗外天帝呵斥兩介小仙童之時,天後鳳栾曦心生不舍卻又不敢與天帝置氣。入夜,聽了青鸾之言辭,慶諾神官自覺這雙夫妻也委實可愛得緊要。
“并無不妥,本君不過是臆測神官不着急離開,許是有要事相告。”花滿棠暗自籲了一口氣,眼前的炊煙袅袅與湖光山色相映成輝。“四輔”之地界內,除卻妖氣、魔氣,更有人間的紅塵俗世之氣,唯獨沒有一絲人氣。
“從前小神只覺仙界神界之地乃是一生所求,如今在‘四輔’之地界走動多了,卻又覺得仙界神界過于清冷,不似這兒有着讓人眷戀的煙火之氣。”慶諾神官駐足,“這‘四輔’之境能有這般太平盛世,不失為一處好地兒。販夫走卒、商賈名流,最終不過是黃土一杯,終歸要歸還于天地之間,何必執着于名利之間?”
“神官成了親後,這甜言蜜語怕是沒少說吧。”花滿棠俊雅一笑,誠然婚後的慶諾神官臉上的笑容少了虛僞,多了由心而發的溫暖。
“甜言蜜語誰又不愛聽?天帝并非容不下魔尊重錦官,更非容不下‘四輔’相處和睦,只是凡事皆有度法,還望好自為之。”
“神官言下之意便是天帝默許我等同進香火?”花滿棠試探地一問,若能如此,這“四輔”便也無需與“四禦”、鈞天因着香火之事而互生嫌隙。
香火之争也算是修行之增,同為順應修行,若只因神授封于命,而只許其多盛香火以助修行,然仙、魔、妖、怪等卻僅能以自身之能耐修為,着實有違天道之理。
慶諾神官含笑提步,天帝沄洌确實有此意,也正在忙于游說“四禦”神皇與老天帝。昔日老天帝不許,只因“四輔”之王各有私心,難保其壯大後會調轉槍頭,可經歷了這上千萬年,許多人事早已更替,新主年輕力壯,若要某逆也非全然不可能的。
花滿棠無奈,這慶諾神官素來給予旁仙之印象不多,大多是離不開“泥胎木像”之言辭,然而今日詳談,方知其能一直侍奉于天帝身邊乃是其之能耐。
“昔日我等仙僚皆是以為神官嗜好男色,畢竟神官待朱雀星君元旭陽多為照拂。”饒是記得那位唇紅齒白的俊俏郎君于青丘戰場之上如何骁勇善戰,平日多是一身赤羽甲胄裹着彪腹狼腰,鳳目璀璨,劍眉黛青,頗有玉面公子之模樣。
“朱雀星君與颢天小帝後這雙堂兄妹也确是長得極為俊俏,奈何卑職已有家室,臆測朱雀星君與卑職,委實暴殄天物了。卑職多為照拂,不過是念着他與卑職同為鳥獸,理應互相幫助,至于青鸾之喜好,還望君上莫要打探了。”慶諾神官難得臉容鐵青,這般多年,多少神仙欲要以那些所謂的秦晉之好獻媚于他,而他卻一直心如止水不過是未曾想過自身罷了。
“那些不過是本君體恤神官操勞之物罷了。”花滿棠不曾想到慶諾神官會這般剛正不阿地拒絕他的好意。衆所周知,慶諾神官在天帝跟前可謂深受器重的,多少嫔妃都得禮讓他三分薄面,然而他卻不曾以此仗勢欺人過,委實是個剛正不阿的榆木腦袋。
“她自幼追随天後娘娘,在天宮當值多年,見過珍寶無數,誠然那些過分精心準備之物入不得她法眼。君上着實無需在她身上多費神了,那些稀奇之物不若分發給聖妃與側妃吧,總好過徒然浪費于卑職夫妻身上。 ”他曉得,迎娶了青鸾便是絕了天宮天闱那些蠢蠢欲動要拉攏他的嫔妃一個機遇,無形中也折了他不沾是非之形象。
多少神仙妖魔看重的不過是他這個天帝近侍之位,而非他慶諾神君此號神仙。從前老天帝時常教導他如何看待“得失”二字,他承了天帝近侍之位便也知曉唯有“潔身自愛”方才是自保之舉,多少美豔的神女仙胎、魔女妖媚投懷送抱,而他只當其為無趣之物。
若非嫁娶之事也成了謀劃之争,誠然誰會擇了“斷六親、拒姻緣”之舉?這天宮中素來不乏孑然一身的神君,栩風神官如是,他慶諾神官如是,就連昔日的玄水真君、勾陳帝君亦如是。
然則,他不後悔!
“本君以為,縱然神官之妻縱然見過珍寶無數,然而卻并非她所有——”不待花滿棠自圓其說,慶諾神官已投來不悅之眼神。吓得他不敢妄自說話了,誠然這些老神君皆是練得一身不怒自威之氣勢!
“若她當真這般庸俗,試問卑職又何須娶她為妻?”青鸾唯一要與天後争一争的便也只有那位為天族奉獻的褚曉神君,這一道喚作“褚曉神君”的坎,天帝沄洌、天後鳳栾曦、青鸾統共跨越了将近六萬年之久,而他能給予青鸾的不過是一個肩膀。
如今的青鸾不願說起,他也佯裝不知,他只需知道如今身上之衣物與鞋襪皆是青鸾一針一線縫制出來便是。天帝沄洌與天後鳳栾曦能跨過去,誠然青鸾也會跨過去的,她首肯出嫁便是看開,他又何須因着此事而百般生疑,讓自身過得不愉快。
“小仙并非有意冒犯,還望神官莫要見怪!”花滿棠致歉。
此事确是他魯莽了,他以為一直高高在上的慶諾神官進來成了親,便也多了幾分紅塵俗氣,那些珍寶雖非贈予于他,可借着他妻之手,想必也是能收下的,誰料那位喚作青鸾的老仙女乃是如數歸還。
“此事內子也不欲聲張,聖王着實無需這般惶恐,今後還望好生深究治國之道,此事就此揭過,卑職先行回宮。”能将主意打到他頭上來,可見這位聖王的腦子甚是清明也懂得謀算。
回到九重天宮,慶諾神官并不着急到天帝處,而是頗為從容地步入“琉璃宮”,奈何被告知青鸾只當值了半日便作罷,無奈之下他只好回到那一處寓所。成了親,青鸾與他便是同住在九重天宮,那處地兒乃是鬧中有靜,是天帝特賜的一處既接近“淩霄臺”也接近“琉璃宮”的秒地。
青鸾見他入屋,手中的針線也停了下來,此刻的她正忙于替慶諾神官縫制一雙不累腳的鞋子。“回來了?今日之事,可是順利?”
“尚可,那聖王愚子可教也。”慶諾神官含笑步入內室淨手、洗臉,從屏風處出來已是卸下一身勁裝換上寬松的居家裝束。接過青鸾遞來的溫熱茶湯,他不急不慢地喝茶,眼角不時細看那雙尚未成形的鞋子,“天後娘娘為何特意許你半日假?”
曾經的長夜漫漫,于他而言并不孤寂,他能習字、能看書、能練武,多的是法子打發日辰,如今因着多了一口熱茶、一碗熱飯、一口熱湯、一聲噓寒問暖,卻也覺得日子似乎多了些寄托與期盼。
“小姐說,有些事兒,終歸是你我需得面對的,是以許我半日假,好讓我侯着你,親自告知。”青鸾的臉容有些慘白之,眉宇之間更是有着淡淡的憂愁。
“若是不欲細說,但可延緩再說也不遲。”青鸾如何思慕褚曉神君之事,他不過從天帝口中得知一二,縱然天後娘娘有心助力他們夫妻之情,可他也未必有這勇氣去面對青鸾的坦誠。
“小姐說,若連你要當父君之事也延緩再說,那便是我不懂珍惜你了。今日藥君把脈,說我有了半個月的身孕。”青鸾有點腼腆地垂着眸子。
今日當值之時,久不下廚的天後鳳栾曦做了一道鹵豬蹄,除卻送去給天帝與小湯圓的份例,餘下的皆被天後鳳栾曦與她同食。那時不知有孕的她,與天後鳳栾曦既是貪嘴更是貪杯,待得她午休醒來只覺得一陣胃部反複,天後鳳栾曦宣了藥君請脈,這一請脈便也曉得她原是有孕了。
就連素來瞧她不順眼的天帝沄洌也啧啧稱奇,直道慶諾神官本領了得,這前腳成了親,後腳便火速有孕。需知,天帝沄洌待“琉璃宮”素來上心,聞得請了藥君便火速前來細看天後鳳栾曦,再三确認請脈的是青鸾後,那張鐵青般的臉容随即化作天後身邊的繞指柔,一言不發地由着天後鳳栾曦教導她如何仔細身子。期間天帝沄洌也提出,若是她青鸾不好意思開口,他不妨代勞告知。
思來想去,青鸾自是覺得由她出口總比天帝告知要好。
“你有了身孕,為何還要這般操勞?這縫制之事,但可讓司衣仙娥代勞便是,着實無需事事親力親為。”難怪天帝不曾宣他回去,原是有心讓他夫妻二人說些悄悄話。聞得此消息,慶諾神官的臉容笑得極為燦爛,然則看到她手中的忙碌,卻又覺得自身很是不該。
“我不過是想着趁身子不重,給你做幾身衣衫,好在盛夏之時能有所替換。”青鸾失笑地看着慶諾神官,她不過是有孕而非得了不治之症,為何小姐和他皆是這般小心翼翼呢?她知道有孕乃是頭等大事,然而她也非胡作非為之徒,這“輕重”二字,她自是了明于心的。
“罷了,若是過于勞累,你就歇一歇便是。”慶諾神官反手握着她的手,“那位聖王之美意已被我拒絕了,你可會覺得我不識時務?”
青鸾搖頭,對于此事,她自是相信慶諾神官之品行。“你能拒絕定必有你的緣由,況且你也不曾聲張過一二,縱然是有心之徒也難以按罪名于你。”
慶諾神官撫着青鸾的手,內心湧出一陣暖意。此事不能與天帝細說,還好有她在身側聆聽他的唠叨。
卻說別過慶諾神官,花滿棠的神緒有些頹然,他曉得那句“就此揭過”乃是慶諾神官給予的臺階,若他依舊我行我素,想必這位神官自是會在天帝沄洌跟前“美言”的。此事想來也是後怕,到底他是何等稀裏糊塗才想到讨好這位慶諾神官?
為何在凡間萬試萬靈之法卻在慶諾神官這兒栽了跟鬥?這般油鹽不進的頑固委實讓人厭煩,然而若他随意便能被籠絡,想來也不能一直被天帝欽點在身側侍奉。魔尊重錦官曾道過,這位慶諾神官極為難纏,那顆榆木腦袋堪比頑石,然而也确是有着過人之處,而他這般胡搞一通委實是羞辱了慶諾神官的風度。
馊主意!
花滿棠沒來由地自打嘴巴一記,只道自己糊塗。說起那位少年魔尊重錦官,他不自覺地覺得自己委實是一敗塗地,區區兩介女子已是将他折騰得人仰馬翻,反觀那位少年魔尊擁有一妻二妾,卻不曾見其在此栽過跟鬥。如此細想,當初的他只顧着自身之修為晉升,毅然擇了摒棄小情小愛乃是砸了自己的腳。
“情”這一字,他作為凡皇之時也未曾仔細過,縱然位列仙班後方知自身之解難受了旁仙之影響,然而他卻不曾為此埋怨過。情愛與權勢相較,委實輕如鴻毛,縱然那時身為凡皇的他極為深愛皇後蕭氏,然則在知曉她夥同外人謀害他之時,他除卻心痛更多的覺得她之死乃是咎由自取——縱然無愛卻也無需執意要将他置之死地!
當初與芙蓉重遇,他千方百計地拒絕便是拿不準重列仙班的芙蓉心中可是怨恨難消,萬一她處心積累地接近阿菲只為報仇,他豈非又再将阿菲陷入危機之中麽?
不知不覺芙蓉入宮已有一段較長的日辰,她除卻每日晨昏定省,其餘日子多是呆坐在“蘭亭閣”裏撫着那柄陳舊的批把。誠然,是他過分憂慮乃至她備受冷落,既是她歡喜音律,他也不妨到凡間裏走一遭,替她尋覓一柄新的。
待得他來到凡間方知這批把已是從四弦遞進至五弦,這一刻他也茫然了,只因他未曾留意過芙蓉那柄陳舊的批把是四弦抑或是五弦,無奈之下,他只好擇了兩款批把皆要。如此闊綽,引得店家進而推薦了一款以象牙鑲嵌而成的四弦,一款以碧玉鑲嵌的五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