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章

第 13 章

芙蓉接過侍女遞來的冰鎮甜湯,檀口輕抿,自覺通體舒心了不少。看着甜湯裏漂浮的幾塊薄冰,她不禁想起昔日當天宮仙娥的日子。這樣的冰鎮之物僅為主子所有,她們只有百般羨慕的份兒,那時天帝的書房處,每逢盛夏便有仙吏搬來偌大的水缸,缸內蓄着千年寒冰,縱然是炎炎盛夏也只覺通室清涼。

從前不敢細想的生活,在陽天缙霄宮不過短短兩月便讓她享盡榮華,這樣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之富饒日子,本就非她此等落魄的神女仙胎所能擁有的。那一世,她是萬凰之王的皇後,卻被太後、皇帝及奸妃崔氏所害;這一世,她不過是個閑散的側妃,而君後是個黃毛小丫頭,卻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正妻,所幸她未曾為難過她。

眼前的日子可謂一眼到頭,她與阿菲同是居于缙霄宮,然而阿菲除卻閑日多是在“映照殿”,更多的乃是陪着聖王花滿棠出席仙界的大小宴會;而她更多的是留在“蘭亭閣”內,或是忙于針黹,或是忙于練字——那些出自聖王之手的字帖,是她從阿菲處乞讨而來的。

窗外的陽光頗為明媚,像極了凡間處處,不似陰司冥府那般處處透着詭秘的熒蟲,暗紅色的天空,再明媚的映照也照不進層層的迷霧;更不似妖界,看似陽光普照之境,卻又處處透着棗紅色的妖氣。

低頭看着自己的臨摹,這樣的鐵畫銀鈎,在她的筆下也難免透着秀氣,着實難為目不識丁的阿菲每日認真臨摹卻也只得東施效颦。就在她悠然自得之時,屋外的侍女急急跑了進來,那張雀躍的臉容分明說着聖王正要前來。

芙蓉急急收起那些字帖,捋了捋因久坐而微皺的衣衫,遂出門相迎。然而除卻花滿棠的魁梧身姿,他的身後還有阿菲的嬌小身影,兩人難得不約而同地穿了一身青白相見的衣衫,兩人雖是一前一後,然而卻是有說有笑地步入。

芙蓉的心不甚自在地揪了一記,就連臉上的笑容也僵了,到底她才是那個多出的人兒。“妾身見過聖王、見過聖妃。”

“你我同為姐妹,何必這般拘束?”阿菲拉起她的手,領着她一同随花滿棠入屋,身後的瞿遼捧着一個錦盒随行。接過瞿遼遞來的錦盒,阿菲端着極好看的笑容把錦盒推至她面前,“這是花郎從凡間覓來的稀奇首飾,他怕你不喜,是以拉着我來作說客,你且看看可是喜歡?”

輕巧的一句話,算是打消了芙蓉惴惴不安的猜度,阿菲前來不過是應了聖王花滿棠作說客,而非他們一直耳鬓厮磨了一夜。

錦盒之內放着一支極為別致的發簪,通透的漢白玉,成色極純,就連簪子上的镂空雕花也是別樹一格,更遑論一體而成的雕花墜子,清雅不失端莊,可見聖王花滿棠在凡間沒少花心思尋覓。

“芙蓉當真要好生待花郎,此簪是他于凡間重金命人打造而來的,因着工藝之繁複,那些工匠自是不敢怠慢,從一樽漢白玉原石雕刻成這麽一支連體玉簪,花郎乃是親自監督,不曾許他們以黏貼糊弄。”阿菲如珍細數。

“妾身喜歡,妾身謝過聖王。”從未得到過的重視讓芙蓉心房暖意盈盈,她當真沒想過聖王肯為她花心思尋覓珍品。他,素來待她皆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除卻在阿菲身邊方才展露出真誠的笑意。

“你既是喜歡便是極好。”花滿棠含笑點頭,瞧芙蓉頗為愛不釋手的模樣,他自覺此番算是押對了寶。

晚膳過後,芙蓉坐于窗前仔細端詳這支玉簪子,好說她也曾是個凡間皇後,所見之珍品自是要比此簪要精巧得多,然而此刻的心情卻又無比雀躍,委實讓她暗自喟嘆一句“世事無常”。

這支玉簪算是她身為神女仙胎的頭一回收禮!

花滿棠出遠門數日,依照規矩,他今夜該是要陪阿菲的,而她有這玉簪,足矣。仔細想來,聖王花滿棠待她也并非無心的,該有的尊重、該有的顏面,他皆是逐一照全的。雖說她僅為側妃,也非聖王的心肝尖兒,可阖宮上下沒人敢将她看輕。

屋外的兩道微小女聲似是在細說什麽秘辛,引得芙蓉蹑手蹑腳地走到窗邊聽牆角。侍女埖鹞正低聲地責備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鬟:“瞧你這麽委屈勁兒,若被側妃見着,還道你受了何等委屈。”

“奴婢不過是替側妃委屈罷了。”那個小丫鬟有些委屈。

“你瞧見了什麽?”

“奴婢看見聖王于‘映照殿’院中,為聖妃下了一場漫天的紙鶴雨,聖妃小小的身子在雨中煞是好看。”那個小丫鬟哽咽,“聽說,那些紙盞在聖王出遠門之前以用百花精油浸泡,無需點燃已是香氣四溢,出遠門的這些天聖王皆是以折紙鶴打發日辰——”

“噓!”不待那小丫鬟說完,侍女埖鹞端着一枚食指作噤聲,再三确認屋內的動靜如何,沉吟了片刻方才幽幽嘆息。“眼皮子淺的東西,淨是打聽些沒用的!側妃心思細膩,經不得你的胡言亂語!”

本該高興側妃待聖王不再別扭,如今卻又被這丫頭一頓胡話攪了心思。如此相較,這支重金打造之玉簪顯然不及紙鶴雨來得無價了,玉簪繁複卻是假手于人,紙鶴簡單卻是親力親為,她敢打賭,這紙鶴雨之籌備并不亞于重金打造。

屋內的芙蓉頓時覺得手中的玉簪不過爾爾,連一個少不經事的丫鬟也知曉哪個才是真心實意,而她卻因着頭一回收禮而沾沾自喜,委實贻笑大方。她知道的,如今的生活無憂乃是阿菲替她争取而來的,然而她卻壓不住冒出的不甘酸氣。

阿菲越是大公無私,越是顯得她芙蓉過分卑微。

芙蓉抱着那支玉簪躺在床上,平日裏不覺巨大的雙人床榻,此時随着心境變得孤寂,變得一望無際。她不懂自己在着急什麽,誠然她已是擁有了一大半她想擁有的,餘下的那顆“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之心,怕是難以圓全。

阿菲前來串門之時,一夜孤枕難眠的芙蓉正頂着一雙烏青的眸子坐于梳妝鏡前均臉畫妝,直到鏡中的臉容恢複平日的豔麗,她方才滿意地轉身細看。今日的阿菲一身素淨的裝束,紫紅的衣衫襯得她多了幾分野性之美,那對好看的黛青眉眼讓人眼前一亮。

無需細問,也知曉定是聖王花滿棠替她畫上的。

芙蓉含笑聽着阿菲的吱吱喳喳,心中無比羨慕天真爛漫的她,饒是記得她正值及笄之年,西荒君後的臉容透着詭秘的笑意,仿若她這尊豢養多年的泥胎終是點石成金般,就連西荒上君瞧她的眼神也變得貪婪。

她活了五萬年之久,卻也擔驚受怕了五萬年之多,最彷徨無助之時,她每至入夜皆是在枕頭之下藏着匕首,尤其是在她被悉心教導了房中之術後,她的惶恐更是害得她郁郁寡歡。

“芙蓉?”像是後知後覺般,阿菲說了老半天後才發覺芙蓉的神緒一直在飄遠,“哎,既是你神緒不好,我也不打攪你了,我出宮去覓些好玩的。”

“啊?你獨自一人出去,不怕被那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纏着麽?”芙蓉此話一出便覺自己愚笨,當初的她便是阿菲從那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手中救下的,誠然阿菲雖是年幼無知卻也是個道行高深的魔胎。

“無妨,我不出陽天便是。倒是你這美嬌娥莫要胡亂踏出宮外,免得招來沾染之徒。”阿菲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日子一旦平靜無波,便會覺得時光飛逝得忒快。

阿菲在宮外玩耍了将近兩個時辰方才咬着糖葫蘆,踩着愉悅的腳步往缙霄宮的方向走去。手裏的油包除卻糖環,尚有凡間的油糕和栗子糕,像是感應到什麽般,阿菲扭頭蹙眉一頓,當真是陰魂不散!

“怎麽又是你?!”

“上回是小神操之過急,并非故意冒犯聖妃,奈何聖妃委實太像小神的一位故友。”栩風神官收起平日的傲氣,端起謙遜的模樣。

“你等九重天宮之神君,素來秉節自持,何以于你身上卻又這般輕佻?”阿菲一臉敷衍地瞪着他,期間不時因着發虛而揉着鼻子。“你該不會要告之我,你那故友已身歸混沌吧?若想調戲神女仙子,委實欠缺新意。”

如今早已替換了一朝又一朝,這神君男仙何時才能長進一點兒?若她不曾游歷過凡間,興許她便會被他這番措辭騙了。

“聖妃無須這般防備,你我多次不期而遇,顯然也是投緣之人。”這一壞習慣又讓他陷入須臾的沉思中,她若不是烏昙跋羅又會是誰?

“我與你這狗屁牛鼻子道士素昧平生,此話委實惹人誤會。”阿菲積極否認,這番說辭比那狗屁故友更顯得荒唐。

“你,很愛他?”這個他,指的是她此時的夫君聖王花滿棠。

“幹卿底事!你這神官徒留玄天玄霄宮之事不管,竟妄圖将手腳伸入我陽天缙霄宮?”似曾相識的幻像在她的腦海閃過一瞬,腦海中浮現出眼前的神君被拒絕後的失落,可因何而拒絕,又因何所致,她卻理不出所以然。她揉着發痛的太陽穴,竟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幻像,不知自己可是又墜入夢魇中。

“你可是身子不适?”栩風神官一臉擔憂地上前,卻驀地被一顆石子擊中麻穴,這渾身上下頓時動彈不得。

“勿怪神官百般糾纏我君後,原是生出觊觎之心!”花滿棠強忍心中的不悅,若非紫薇帝君在此,他定必如上回那般揍得他滿地找牙!

“确是過分了!”紫薇帝君不知何時與聖王花滿棠雙雙現了身,他最為懼怕之事當着靈驗了。眼看栩風神官毫無愧疚之色,怕是這感情一時之間難以壓制。

“卑職見過尊座、見過聖王。”縱然萬般不情願,栩風神官也不敢在紫薇帝君跟前待聖王花滿棠這個盜賊大不敬。

“栩風神官好說也是玄天玄霄宮主事神官,如今卻妄顧紫薇帝君之意,私下纏繞我君後,可見紫薇帝君之管教委實退步了。”潑髒水之事不過是信手沾來般容易,花滿棠料想着栩風神官不敢造次。

“這信口雌黃之事,想必聖王沒少幹下。不知當初乃是如何诓騙聖妃娘娘?又或是如何盜取他人之——”栩風神官冷哼一記。

“胡鬧!”紫薇帝君一聲低喝,打住了兩人的針鋒相對。今日前來本是約了聖王與魔尊詳談一番的,然而魔尊重錦官卻無端放了他們的鴿子,也不知魔尊重錦官可是再為南海天妃被攆送到鈞天而暗生不滿?

銳利的眼眸将眼前的烏昙跋羅仔細打量了一番,本是狡黠的眼眸此刻清澈且純真,哪還是昔日那個大殺四方的魔物。昔日只抱着赤影刺的雙手,正抱着碩大的油包,陣陣食物之香氣也是從其中而來,她,烏昙跋羅,似是退化成一個不懂世間疾苦的天真魔女!

花滿棠順着紫薇帝君之目光看向阿菲,驀地一聲責備:“窮、鬼、阿、菲!我不是扣起了你的份例麽?你何來銀果子置辦一堆吃的?你,該不會欺瞞着我私下設了私房錢?!抑或是蒙騙侍從,又或是到處賒賬吧?”

花滿棠到底也不過是個七萬歲的少年郎君,縱然已承了君位卻也不過是個将熟未熟的黃毛小子,一時之間忘卻此時正在宮外。而他口中的“扣起份例”,只因阿菲于他不在宮之時,只管吃喝玩樂而荒廢了習字之課業,他氣不過便克扣了她君後的俸祿。

然則,她竟另設小金庫,委實讓他餘氣難消!

“我哪有!少冤枉我。”阿菲舉着手中的糖葫蘆向發誓般,“我本是打算在陽天閑逛,誰料半路腹中饑餓,正當我猶豫不決之際,還好上蒼賜了一個女扮男裝的魔女,這一路上的吃吃喝喝皆是她之所贈。”

兩人于集市之上一見如故,竟手拉手地從長街之頭吃到長街之尾,據那女扮男裝的魔女所言,她天生便是個斷袖,奈何她的阿爹又是個天生的糊塗,竟将她嫁予比她大五萬歲之多的師兄。最是有趣的是在大婚之日,那師兄之母卻執意要立一個規矩,愣是搬來蒲團讓她行三跪九叩之大禮,而她之師兄二話不說便将那蒲團踢入案下,免了她受下這下馬威。

她與師兄本是來陽天辦正事的,奈何昨夜兩人鬥酒千盅瘋癫了一整夜,眼看師兄宿醉未醒,她唯有施了昏睡咒于他,自己則換上一身男式衣衫,喬裝打扮後出門游玩一番。誰料,剛踏入市集正欲買糕,卻瞥見早已顯露出讒樣的阿菲。

聽着那魔女之言辭,她驟然覺得聖王花滿棠見不得有多少情意,饒是記得一回她在外玩耍忘了時辰回宮。好不容易抹黑入了宮,正準備躺下之時卻被抽起了床板的床鋪重重摔到地上,随後更是一室的镗亮,花滿棠正怒不可歇地瞪着她:“既是不懂家在何處,誠然你也無需入眠。”

“那魔女何等形容?”紫薇帝君擰眉一頓,像是驟然想到了什麽般,驀然失笑。那個所謂的好心魔女想必正是魔尊重錦官之愛妻——芙蕖,當年這雙璧人大婚之時如何的鬧騰,他依舊記憶猶新的。

“那雙翦水烏瞳分外圓大,紅唇不時揚起狡黠的笑意,最要命的乃是她的身姿,極為妖媚,極為羨煞旁仙——”看着阿菲天真爛漫的比劃着那形容,站于一旁的花滿棠不得不捂着她的檀口,慎防她又再逸出何等驚天動地之言辭。

“我花滿棠何曾斷過你之衣食?你可知,那魔妃之俸祿出自魔尊,然而你卻生生收下,害得我無端欠了魔尊之人情債!”花滿棠恨不得兩眼一黑,這個鬼丫頭千不該萬不該花了魔尊之仙祿,害得他今後只有“囊中羞澀”之形象。

紫薇帝君朗聲大笑,早知這烏昙跋羅被敲破靈臺後會變得如此可愛,他與栩風神官又何必追殺其上千萬年呢?誠然能想出此法之徒是個妙人也!

如今的烏昙跋羅少了嗜血之魔性,多了幾分人間之氣息,就連與聖王鬥嘴也變得很是可愛,勿怪栩風神官不願就此揭過這樁桃花苞。可惜的是,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這烏昙跋羅如今已成了陽天缙霄宮之聖妃,栩風神官縱然有情也只能徑自咽下!

“适才乃是本座授意栩風神官刁難一下聖妃,只因寒山真人言過,這位聖妃乃是一位妙不可言之鬼靈精,還望聖王莫要介懷!”

“尊座此言乃是謙話,內子之靈臺不大好使乃是事實,加之她不過三萬五千歲之年幼,于人情世故上難免不懂事。”聽了紫薇帝君此話便知其有心讓栩風神官調戲之事就此揭過,而他也着實不欲阿菲過多地暴露于兩位老神君跟前。

含笑送別了花滿棠伉俪,紫薇帝君那張臉容轉為陰沉,“如你所見,這烏昙跋羅已是迷糊至此,連你我也辨認不得,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卑職知錯。”栩風神官頹然地低着頭。

“罷了,你随我回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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