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微風徐徐，仿佛女子柔荑溫柔的拂過臉頰，讓人沉迷，湖面的小船微微蕩漾，似乎也沉醉在其中，不可自拔。
有琴聲，悠悠揚揚，似乎也和着這微風緩緩而來，此起彼落，又仿佛在訴說着一段段動人的故事，點點滴滴，娓娓道來。
月白外袍的青年男子輕輕撥弄着琴弦，目光落在湖面上，在泛起的波光中意醉神迷，悵然若失。
沒有人出聲打擾他，祁煥之和沈倚坐在桌前，緩緩喝着茶水，秦怨站在木欄前，兀自對着一湖碧水出神。
一曲終，彈琴的人緩緩收回手，聲音依舊恍惚，“她很喜歡聽我彈琴給她聽，其實，比起她的琴藝，我這不過是獻醜罷了，只是，她說她很喜歡。”
閉上眼睛，擡手覆上琴弦，指尖微微有些疼痛。
“我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那時候……”
天已經快黑了，下着大雨，有些冷。
母親還沒有回來，往常母親出去送貨，就算再忙，都會趕着回來給他做晚飯，只是，今日，卻遲遲未歸。
十二歲的他一次次的跑到門口眺望路口，次次都失望的坐回屋內，這個年紀的他還有些怕這種下雨的天氣，不敢出門去尋。
父親早早便去世了，母親帶着他，靠着給那些高門大院的府裏送蔬菜維持生計，将他拉扯到大，在他眼中，母親一直是個極其美麗的女子，只是太過辛勞，眉宇間早早就染上了歲月的痕跡。
家裏雖貧，他卻有着和其他孩子一樣衣食無憂，快樂的童年。
終于，在他等得想要伏案哭泣的時候，母親回來了。
他擡頭看見母親的樣子，有些驚訝，她全身都濕透了，淩亂的頭發貼在臉上，往日裏溫和的眼睛裏滿是失魂落魄，她就那樣失神的走進來，站在門口，仿佛沒看見他。
下午的時候看着天氣不好，母親不是帶了雨傘嗎？怎麽這會回來卻是這般模樣？
“娘？”他怯生生的叫了一聲，感覺氣氛有些不對，連忙上前去拉住母親的衣袖，衣服上滴出的水順着他的手流到了胳膊裏，他不禁一個哆嗦。
母親沒有回答她，眼睛裏，臉上，全是水。
“娘……”他看着母親的樣子，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娘這是怎麽了？往日裏每次回家，她都會歡喜的摸他的頭，溫柔的問他一個人在家怕不怕，有沒有人來找過她。
聽到他的哭聲，母親終于有了反應，她低下頭，看着滿臉淚水的孩子，緩緩擡手摸向他的頭，卻又突然收了回去，“你乖，娘全身淋透了，去洗個澡。”
他愣愣的看着母親去了廚房，卻沒有生火，提了幾桶冷水進屋，便将門緊緊的關上了，不多時，屋內傳來很大的水花聲。
他想告訴母親用冷水會着涼的，可是他有些怕，只好焦急的坐在桌前，望着房門出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全黑了，起身摸索着點亮了燭火。
屋內的水聲終于停了下來，母親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出來。
他這才突然發現母親的眼角嘴角都是淤青，露出的脖子和手臂上也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痕。
“娘，你怎麽了？”他驚訝的跑過去，一把抱住了母親。
“娘沒事，路上不小心摔了。”母親低下身摸了摸他的頭，微笑。
那樣的笑帶着難以掩飾的痛楚和憂傷，他突然間感到了害怕，只有緊緊的抱着母親的手，低低啜泣。
“乖，娘去給你做飯。”母親起身，輕輕拉開了他的手便進了廚房。
他愣愣的看着廚房門口，母親的身影在裏面來來回回，不多時，食物的香味便飄了出來。
鮮美的飯菜端上桌，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豐盛，且都是他愛吃的菜，年幼的他懵懂不知，只在母親溫柔的注視下大口吃着。
“娘今日有些累了，你吃完就乖乖回房間去睡覺。”母親看着他，眼裏滿是慈愛和憐惜。
“嗯！”聽話的點頭，他看着母親起身進屋，關上了房門。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那是他見到母親的最後一眼，那頓豐盛的飯菜，亦是母親為他做的最後一頓飯。
第二日，到了晌午時分，母親依舊沒有出來，剛開始他只懂事的以為母親只是太累了，身上又有傷，所以并沒有去敲門。
直到有鄰居上門來找，叫了母親很久都沒有人應聲，才幫他撞開了那扇房門。
房門打開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難以被救贖的噩夢……他的母親，那個對他溫柔呵護，愛他入骨的人，安靜僵直的懸在房梁上，蒼白的眉間盡是不甘。
那雙溫柔似水，飽含風霜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過。
他抱着母親的雙腳嚎啕大哭，他不知道母親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也不明白母親為何狠心的抛下他，他只知道這個人，已經永永遠遠的離開了他，再也不會跟他說話，再也不會看着他笑，再也不會陪着他長大，再也不會回來……
“後來，鄰居幫着我安葬了母親，卻始終不肯告訴我，母親究竟為什麽自盡。”柳長珏悠悠說着，眼睛有些泛紅。
“我只是想着母親肯定是在那些大戶人家裏受了欺負，于是便去他們門前鬧着要他們還我的母親，最後，被那些人打的奄奄一息，扔在了荒野，差點死掉，直到我師父救了我，替我療傷，将我養大，教我武功。”
“許多年後，我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當年母親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費盡周折，終于打聽到了當年的事。”擡手捂住臉，他的情緒已有些失控，良久，終于放開了手，眼睛通紅，面部表情突然有些猙獰，“他就是個禽獸！畜生！糟蹋了我母親，還由着那些龌龊的下人淩虐她，侮辱她。”
“我終于找到了報仇的機會，等他出門去殺他，卻沒想到，他身邊的貼身護衛都是高手，我沒有傷到他分毫，反而受了重傷，躺在冰冷的山崖上奄奄一息。”
“那時候，我望着漸漸灰暗的天空，以為，我就要死了，我的仇還沒有報，我不甘心……”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裏突然變得凄迷，有種朦胧的深情緩緩染上了眉宇間，“是她救了我，剛開始，她告訴我她叫夢心，沒有家。”
“我就那麽相信了，與她在這裏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愛上了她，無法自拔，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她是不滿家裏的婚事逃出來的。”
“我告訴她，只要她願意跟着我，再多困難我們一起去克服，她答應了。”
“那段時間，我甚至都忘記了我的仇恨，忘記了我來帝都的目的，只想着要和她白頭到老。有時候，我居然都在想，或許，我可以不報仇了，就這樣和她一起平平淡淡度過一生也好。”
“後來，她的家人不知怎麽尋到了她，來接她，我才發現，她竟然是他的女兒！我心心念念，愛得刻骨銘心的女人，他的父親，竟然是害死我母親的仇人！我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為什麽，為什麽老天要這麽對我，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說到此處，他低下頭，泣不成聲。
“我為什麽要來聽這些。”沈倚站起身走到秦怨身邊，眼睛裏噙着眼淚，她雖沒經歷過什麽是情，但是看到柳長珏的樣子，卻也能感覺到那種痛苦。
秦怨依舊看着湖面，只是眸光不可察覺的暗了暗。
“後來呢？”祁煥之皺了皺眉，問。
“後來，”柳長珏擡起了頭，眼神朦胧，“我告訴她，我不能和仇人的女兒在一起，我做不到，要我怎麽藏着母親的血海深仇去和她在一起。”
“她和懷陽侯世子有婚約，我想，也許，她有了另外的歸屬，我便可以心安的去報我的仇。”
“那天她來找我，說要跟我遠走高飛，說她會等到成親前的最後一晚。”
“可是我沒有去，我過不去心底的這道坎，可是……”柳長珏低頭哭泣，痛苦的搖着頭，“可是，她竟然，她……竟然真的自盡……”
“自盡？！”沈倚和祁煥之聞言同時驚呼，孟妡是自殺的？
“她說過，我不去接她，她就會……我以為她只是說的氣話，只是在威脅我。”
“你怎麽能這樣？”沈倚幾步走到他面前，有些生氣，“她都懷了你的孩子，你還棄她不顧？”
“你說什麽？”柳長珏頓時睜大了眼睛，震驚的站起身，緊緊盯着沈倚，“你剛剛說什麽？”
“她懷孕了，你不知道嗎？”祁煥之也站起身，有些驚訝。
“不……怎麽會這樣？她從來沒跟我說過。”柳長珏驀然後退一步，突然被絆倒，坐倒在地，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與震驚的神色。
“臭男人！”沈倚罵了一聲，上前狠狠的推了柳長珏一把，“我雖然不認識她，卻都感覺到不值。”
柳長珏身形一怔，頹然的看着眼前，仿佛在一瞬間被抽走了靈魂。
“你說她是自殺的，那她腹中的胎兒是被誰取走的？”秦怨回過頭，突然淡淡道。
“什……”柳長珏聞言震驚擡頭，想要起身，卻突然發現渾身無力，便又跌倒在地，胸口猛然一痛，心頭一熱，喉中腥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袖。
“诶，你？”沈倚和祁煥之見狀連忙上前去查看他的傷勢。
柳長珏緩緩推開了兩人，躺倒在地，失神的看着湛藍的天空，口中喃喃，“怎麽可能，不會的，不可能會這樣……”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老天啊，你為何要如此對待我們？
“你是不是沒長腦子啊”沈倚氣急敗壞的走到秦怨身邊，擡腳便踢了他一腳。
腿上吃痛，但他并沒有躲，也沒有反應，只是回過頭淡淡看着沈倚，“不該問”
“要問也不是你這麽問啊。”見秦怨并沒有理會她踢他的那一腳，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了頭，頓時有些理虧。
“他身上受了很重的傷，我去請個大夫來給他看看。”祁煥之說着起身就往橋上走去。
雖然柳長珏很重要，可是此刻他這副模樣，也走不到哪裏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沈倚連忙追了上去，回頭見秦怨沒動，“你好好看着他。”
見兩人走遠，秦怨回頭看了柳長珏一眼，緩緩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伸手按住了柳長珏的手腕。
一股溫涼的氣息自手腕處緩緩流入身體裏，轉瞬又萦繞全身，瞬間，柳長珏便覺得心口痛楚緩解，身上也恢複了些氣力。
“你到底是什麽人？”閉上眼睛，柳長珏緩緩吐出一口氣。
“你師父沒有跟你一起來？”仿佛答非所問，秦怨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師父？”柳長珏支撐着坐起身，微怔，見秦怨并沒有打算說什麽，于是搖了搖頭，“師父近年來不曾出山……”
“呵，真是。”站起身，秦怨笑容有些冷，又仿佛有些諷刺，轉瞬，又突然收斂了神色，轉過話題，“你想要報仇，其實很簡單。”
“你到底是誰？究竟想要做什麽？”柳長珏眉頭皺起，睜眼想要從秦怨眼中看出什麽，然而那一雙眼睛仿佛深潭一般，什麽都看不透。
“凡事講究光明磊落，以一敵衆，那麽，你永遠也無法如願，你還有什麽是不可失去的？”秦怨沒有回答他的話，只突兀的說了一句，然後轉身而去。
柳長珏茫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仰頭苦笑，喃喃，“是啊，我還有什麽不可失去的？”
曾經，他以為，他除了仇恨，至少還有她，如今，他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了。
夢心，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來接你，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