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女子在橋中央站定, 目光落在河水中, 有些悵然,又有些茫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走。
河水中的悲鳴聲響在耳畔,讓人心神蕩漾, 沈倚擡手捂住了嘴,鼻子一酸,突然想哭,同時, 橋上的紅衣女子也落下了兩滴淚,融入了河水中。
河水的悲鳴聲越來越多, 轉眼間, 河面上已經升起了一層水霧, 只是這水霧,卻是淡淡的紅色,河面上的微風将這層紅霧拂散又聚攏,漸漸在河中心形成了一個散發着紅光的影子。
那是一個人影,緩緩自河面升起,水的氣息和周圍的悲涼之氣以肉眼可見的形态盡數向那個人影聚攏,仿佛是在被他吞噬一般。
河邊的彼岸花也漸漸脫離了花托,如漫天紅雪一般紛紛揚揚落在了那個人影身上,消失不見。
人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細致,沈倚的眼睛也随着漸漸睜大, 她轉頭訝異的看着秦怨,只見秦怨對她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那個人影的模樣,正是秦怨。
橋上的紅衣女子也驚訝的看着這樣的景象,看着那個人影,突然淚如雨下,她擡起手,伸向了他,卻在觸到他之前,突然頓住了。
她看着他,喃喃:“原來我并非無情。”
說完,她突然笑了一下,轉過身,不再去看,河面上的人影也如鏡像一般,突然碎成了千片萬片,化入了黃泉水中。
周圍的氣息似乎變了變,紅衣女子又擡起頭,看向了橋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橋上又走上來了一個人,慢悠悠的,身材嬌小,應是個女子。她蓬頭垢面,一身打滿補丁的破布衣服,甚至有的地方已經爛成了碎布條,似乎生前是一個乞丐。
紅衣女子看了這個乞丐良久,突然一閃身,化作了一縷紅線落入了乞丐淩亂的發絲之中,消失不見。
而那名乞丐,仿若未覺,兀自埋着頭過了奈何橋,接過孟婆手中的碗一飲而盡。
畫面陡然消失,周圍的氣息又變了,此時,沈倚轉過頭,見過路的鬼魂們又自覺的端起了茶盤裏的茶喝完,放下了冥錢。
剛才他們看到的,應該是以前發生的事情,只是又在他們面前重演了一遍。
秦怨看了她一眼,笑道:“怪不得你這世這麽愛錢。”
前世是個乞丐,這世就算是忘了記憶,也還記得前世最缺的是什麽吧?
“造孽啊。”沈倚哀嘆一聲,又轉頭問他,“那她是和我一起轉生的?”
“應是。”秦怨想了想,點頭,“所以你們應該是兩個靈魂合二為一了,她可能想體驗一下平民生活吧。”
“也是,上輩子是乞丐,這輩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沈倚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想到自己前世竟然比這世還慘,不由得一陣無語。更沒有想到神女青睐她竟然是因為她窮。
說完,她又好奇的問他:“那你的那個幻象是什麽意思?”
看那樣的情形,那仿佛就是他剛出現時的場景。
“自幽冥黃泉悲情而生,永無休止。”
人世間所有的悲情痛苦,在路過奈何橋的時候,都将留在黃泉,不得帶入來世。而他,便是由這些情感衍生而成。
除非人世間不再有情苦,否則他就會永遠徘徊于此,永無止境。然,只要有人的地方,苦樂悲喜,又怎會得以消弭?
“她是我第一個看到,也是第一個在我面前落淚的人,所以,我對她印象特別深,只是,我一直忘了,我是怎麽來的。”
“那種,不知道自己生于何故,止于何時的滋味,并不好過。”
沈倚聞言握住了他的手,道:“沒關系,千年萬年,以後我都陪着你。”
他擡眼與她對視,看入了她認真的眼中,問:“不後悔嗎?”
她回答,十分堅定:“不後悔。”
“若我要你留在黃泉陪我,你可願意?”他又問她。
沈倚聞言靠近了他懷中,握緊了他的手:“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他擡手擁住了她,緩緩道:“後來,我改變主意了,我想,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誰無所謂,因為我至少還有你。”
“傻瓜,不早說。”沈倚聞言鼻子一酸,擡手撫着他的胸口,問,“疼嗎?”
他總是不喜歡解釋,也不喜歡多說,可她偏偏是個急性子,偏偏又沖動,一來二去,他們之間,本無嫌隙卻也偏生冤枉。
他微微一笑,答:“不疼。”
“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麽沖動了,你相信我。”她又道。
他點頭:“嗯,就信你這一次。”
“……”
算了,這時候,她不想跟他計較了,信一次就信一次吧。
“哎喲,你們兩個小娃娃。”
此時,孟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唠叨,“現在的小年輕啊,幹什麽都偷懶。”
兩人轉過頭,便看見孟婆将茶盤端在了手中,那茶盤不知何時,又放滿了茶碗。然後她斜了二人一眼,道:“要玩回家玩去。”
“阿婆,那我們走了。”秦怨說着就拉起沈倚走了,跑出老遠,只聽着孟婆的聲音傳來。
“老太婆我說反話聽不懂啊?唉……”
沈倚聞言“噗呲”一聲笑出聲來,道:“我沒想到孟婆是這個樣子的。”
秦怨道:“人間和冥界其實沒什麽區別,百态皆有,只是,輪回交替罷了。”
“說的也是。”沈倚應着,一轉眼,才發現兩人行走在三途河邊的花海之中,不禁有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她嘆了一聲:“好美。”
“火照之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就仿佛是鮮紅的火焰,照亮了通往來世的路,美則美矣,只是因着生于此地,盡顯凄涼罷了。
走了沒多遠,秦怨停下了腳步,低下頭,道:“以前,舞陽就一直在這裏,守望着她的愛人。”
沈倚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已經是一株沒有了花朵的花莖,在這一片火焰之中,顯得尤其孤獨。
她不禁問:“你叫她舞陽?她本來不叫花留情嗎?”
秦怨搖了搖頭,拉着她坐在花叢中,緩緩道:“她前世是一個公主,叫做舞陽,與她的驸馬十分恩愛,後來,驸馬先一步去世了,她也因憂思過度而亡,只是,她卻一直不肯走,總是希望在這裏能等到他。”
沈倚疑惑道:“為什麽一直沒等到?”
定是沒有等到的,否則,她不會執着到今天。
“不是沒等到,是驸馬轉世了,從未想起過她。她就一直在這裏,化作一株彼岸花,看着那個人一次又一次的路過,每次,三生石上留下的,都是別人的名字。”
“後來,她終于脫離了這裏,找到了他,可他,依舊愛上了別的人。”
“其實,沒有孟妡,柳長珏與她,也不會有什麽未來,歲月終會輪轉,他們,必定會生生世世錯過。”
沈倚聽到這裏,有些許悵然,道;“雖然你的做法很殘忍,可是,對她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一切都已經注定,又何必執着呢?
想了想,她又轉頭看他,道:“其實,她愛的,或許還有你。”
就算他是無心之舉,可在這黃泉之中,孤獨千年,卻始終有一人,為她遮風擋雨,陪她守了千年,她如何能不愛?就算他最後斷了她所有的念想,她卻是沒有恨他的。她也曾經說過,等不到一個,也丢了另一個,這另一個,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
秦怨看着她,不置可否,許久,才道:“都過去了。”
“是啊,所以,”她笑了,看他,道,“你以後還是要多笑笑。”
他聞言果真笑了,然後低頭在那株沒了花的花莖上輕輕彈了一下手指,只見那枝頭突然動了動,竟又緩緩開出一朵鮮紅色的花來,随風輕輕搖曳。
沈倚看得驚奇,卻又忍不住揶揄他:“我以為你只會辣手摧花,卻不想是妙手生花。”
“是嗎?”他突然似笑非笑,問。
“……”她此刻只想咬了自己的舌頭,這不是給自己挖坑麽?只好幹笑,“啊哈哈,你可以當我是草。”
“是什麽都無所謂,這不是你說的嗎?”他看着她,笑道。
此刻,兩人并排而坐,她一轉頭,剛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一向深邃的眸子裏噙着真切的笑意。他突然往前湊了一下,她一僵,不敢動。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如櫻桃般的唇上,複又擡眼看她,只見她呆愣着,卻是不躲不閃,于是一低頭,輕輕覆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有些冰涼,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已如蜻蜓點水一般只輕輕一觸便離開了。
她愣了一下,心跳已陡然加速,卻見他又退了回去,頓時有些惱,秀眉一擰,怒視着他。
看到她的樣子,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遂低下頭低低笑了起來。
“笑什麽笑。”臉有些挂不住,她歪過頭,嘀咕道。
他停下了笑,然後伸手捧過她的臉,沉默了一瞬,又再次将唇覆了上去,這一次,他沒有放開,卻是越吻越深。
她擡手摟住他的脖子,與他擁吻在一起。
有的愛,平平淡淡,有的愛,纏綿悱恻,只是,有的時候,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心,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心,那一刻,方才知道,什麽,才是心底最重要,最深的愛。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他的方式,無論他做什麽,氣消過後,她依舊只看得見他一個人,想他所想,随他所好,這便足矣。
他的吻,就如他這個人,冰涼而溫柔,卻讓她甘之如饴,如置身清風晨露之中,随着他的氣息,清冽如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輕輕放開了她,又在她眉心落了一吻,将她擁入懷中。
她靠在他結實的胸前,突然落下了兩行淚,那一刻,就猶如她心中的漣漪和感動,一發不可收拾,漸漸的,她低低抽泣了起來。
感覺到她身體微微顫抖,他低頭看她,輕聲道:“別哭。”
她哭不是因為傷心,他明白。
“我看到你的眼睛,不會哭,可是,我……”她伸手抱住他的腰,突然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
“我知道的,若是你見我就哭,未來,我豈不是要整天面對一個淚人?讓別人看了去,還以為你嫁了個多麽不如意的人呢。”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她就是那唯一一個例外,專為他而來。
她聞言瞬間破涕為笑,道:“你以後要是欺負我,我還是會哭給你看的。”
“真的不後悔嗎?”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又問了一遍。
“你是有多麽不信我?”她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盯着他,“我那麽不可靠嗎?”
“嗯?”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又笑道,“這句話是不是該我說?”
她道:“我不管,咱們得彼此依靠。”
可不就是這樣?兩個人相愛,本就是彼此依靠,互相扶持,沒有誰單方面依靠誰。
他于是點頭:“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我畢竟……”
“閉嘴。”她白了他一眼,想他是不是又要說我本非人什麽的,不是剛剛才說了陪他留在黃泉麽?誰還管誰是什麽?
再說了,就算在人間,她也是不管的。
“謝謝你,阿倚。”
“我不想跟着那個臭雲江臨叫你阿怨,我要叫夫君。”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咳,這麽親親,應該沒什麽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