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世夫妻的故事
外面黑沉沉的,蘇安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個夢讓她很不舒服,她睡不着了,索性從床上起來,準備去樓下倒一杯水。
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她看到客廳的落地窗邊靠着一個人。
她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是居然寧清。
他穿着睡衣睡褲,頭發有些蓬松,雙手抱臂,把裹着紗布的額頭靠在窗棂上,眼睛低垂,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看窗外的小花園。
身形看上去孤獨又脆弱。
這兩個詞在平時是和他沒有關系的,但是每個人也許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部分,就算是最親近的人也無法觸及。
蘇安一時拿不準該裝作沒看見回去睡覺還是跟他打個招呼。
就在猶豫間,他開口了,聲音低沉:“你站在那裏幹什麽?”
“睡醒了來倒杯水。”蘇安回答,她走上前,“你為什麽不睡覺?”
“頭疼。”他低低地說,“渾身都疼。”
他其實不過也只是個十五六歲,父母雙亡又遠離親友的孩子。
蘇安想着,聲音變得很柔軟:“要不要我陪你聊聊?”
寧清動了動,他的側臉轉了過來,月光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你想聊什麽?”
蘇安沒想到他居然心平氣和地答應下來了,她想了想:“聊聊我們認識之前的事吧,我聽說你5歲就被找到了,然後一直在跟随一個很厲害的大師學習。這種生活快樂嗎?”
寧清很短促地笑了一聲:“我不知道快樂不快樂。他們都覺得我是某個人的轉世,因此對我要求很高。如果我背下了一整部論典,上師會說這是應該的,你應該做得更好。”
蘇安被驚到了,這和她想象中的生活大相徑庭。
“在很小的時候,我想出去和同齡人一起玩,但是總是被關在經堂裏背書。內心最痛苦的時候,我就用手在門板上抓撓,直到抓到鮮血淋漓。”
寧清淡淡地講述着,仿佛那是別人的事情,無喜無怒。
“那你後悔過嗎?”蘇安心裏真的有點難過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的身份下是這樣沉重的責任。
“後悔什麽?”
“比如……不要被找到之類的。”
寧清勾了勾嘴角:“不,從未。”他的眼睛裏好像落進了點點星辰:“想聽故事嗎?”
蘇安下意識抱着杯子坐了下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夫妻,他們兩個人樂善好施,崇敬佛法。當時是燃燈如來住世,他們來佛前供養,發願說希望能夠度盡一切衆生。”
“因為供佛的福報和願力,他們有五百世為夫妻,每一世都盡己所能幫助他人。”
“後來有一世,一個人做了國王,他的國家崇敬正法。但是另一個人卻轉世成為鄰國太子培養的殺手。她的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殺掉國王,幫助自己的國家吞并他的國家。”
“國王擁有宿世的記憶,他不忍心揭穿殺手,而是将她封為自己的嫔妃,時時刻刻待在自己的身邊,因為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死掉了,妃子也必死無疑,就算自己的臣子不追究,她也會被當做棄子滅口。”
“但是妃子還是因為保護他而死,臨死時希望來世能夠做一個平凡人,從此兒孫繞膝,與夫君共白首。”
“妃子死後,國王為她舉行盛大的法事。妃子因此得生天上,成為天女。他們有一千多年沒有再見到過。國王在人間精進修行,無數世舍棄榮華富貴遁入空門,也無數世為了救人而犧牲。”
“但是在人世間,世風日下,人心流毒,各種天災人禍頻發。在見多了慘絕人寰的悲劇以後,他的內心越來越痛苦,甚至漸漸有些迷茫和倦怠,他不明白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沒有意義。”
寧清頓了頓,他的聲音低到漸漸像耳語。
“他質疑自己的理想是不是真的可以實現,也越來越疲倦。就在這時,他又重新遇到了自己的妻子。”
“而對方已經不認識他了。”
“她實現了從前的願望,成為了一個幸福又快樂的普通人。”
“他們隔着年齡、身份、家世和世俗的偏見,他只能遠遠觀望,尊重又祝福。”
故事講完了,寧清仿佛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他笑了笑,然後走到沙發邊坐下,将膝蓋蜷了起來,讓自己的臉靠在膝蓋上,語帶疲倦地道:“你走吧。”
蘇安杯子裏的水已經涼了。
她想了想,然後評價道:“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悲傷。”
“其實,”她仔細斟酌着語言:“我覺得對那個妃子來說并不公平,畢竟她什麽都不記得了,并不是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作出自己的選擇。”
寧清不吭聲了。
他語氣平靜地問道:“知道真相她會怎麽做?”
蘇安努力地思考:“也許她會看看對方是不是自己的菜,然後再做決定。”
“你想啊,”她認真地分析,“也許這麽多年過去了,大家都有變化,不一定是彼此喜歡的類型了。前世的事情先擺在一邊,當下合不合得來也很重要啊,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人。”
寧清身上的氣息仿佛凝滞住了,過了很久,他慢吞吞地問道:“就這麽簡單嗎?”
“要不然呢?”蘇安反問,“過去是過去,未來還沒有發生。如果不活在當下,人會很累的。”
她拍拍寧清的肩膀:“故事很好,早點睡覺。我能理解青春期的孩子有點多愁善感,有事情可以找我聊聊,畢竟我比你大那麽多。”
想不到她也有這麽善解人意的一天,蘇安對自己很滿意。
“對了,我媽今天打電話來,說給我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蘇安突然想起來這件事,“明天晚上可能要出去吃飯。你和多傑措兩個人到時候叫個外賣在車上吃吧?”
蘇安聽說過相親會遇到尴尬,但是她沒想到會尴尬成這樣。
相親的地點安排在蘇安家附近一個西餐廳裏,桌子上燃燒着奶白色的香薰蠟燭,餐廳裏燈光昏暗,音響裏播放着卡農變奏,很有情調的樣子。
蘇安一襲深藍色菱格高腰長裙,奶咖色粗跟鞋,露出纖細的小腿,淺啡色的羊絨大衣搭在椅背上,微卷的黑色長發披散下來。
她臨走時在鏡子裏看過,不算失禮。
一個長相還算周正的男子落座問道:“蘇小姐?”
蘇安點點頭。
老媽說過,相親的時候要矜持一點。
對方好像是政府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家庭條件還算可以。
落座後,兩個人點了菜,蘇安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對方要了一份牛排。
刀叉和盤子碰撞的聲音響起,氣氛卻很窒息,雙方似乎都不知道從何開口。
“蘇小姐今年二十六了?”
“是的。”
“工作多久了?”對方将一塊牛排放進嘴裏,含糊地問。
“五年了。”
“有積蓄嗎?”
“沒有。”
“有車有房嗎?”
“電瓶車算不算。”
“咳,我聽說你現在跟朋友住在一起?是什麽樣的朋友?”對方喝了一口雞尾酒,将裝着藍色液體的細長高腳杯輕輕放在了桌上。
這不是相親,這是面試。
蘇安用餐巾紙擦了擦嘴:“關系很好的朋友,兩個男生。”
對方的眉頭明顯皺了起來,他用審視的眼神打量對面的女子,慢吞吞地道:“蘇小姐好像在這方面比較開放?”
這話就有點侮辱人了。但和寧清一個屋檐下這麽久,蘇安也不是吃素的。
她微笑着放下刀叉:“只是普通朋友。”她用眼睛瞥了一眼他手邊的雞尾酒,意有所指:“胡先生看起來很喜歡給別人貼标簽?想必工作上不太順心吧?”
男人的臉色變了變,這番話明顯戳中了他的痛點。
“蘇小姐好像連工作都沒有吧?”他溫和地問道,神情是掩飾不住的倨傲:“有什麽打算嗎?”
“最近在等公務員出成績。”蘇安回答。
對方不吱聲了,可能是在評估蘇安值不值得他繼續維持禮貌。
半晌他笑了笑,給了個臺階:“蘇小姐還是很上進的,真讓人欣賞。”
但是蘇安卻不想繼續聊下去了,她又看了一眼男人手邊的雞尾酒。
男人又吃了一口牛排,下意識去摸桌上的雞尾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滑,酒杯突然向他那一身價格不菲的衣服倒去,潑了他一身狼狽。
“看來胡先生有些麻煩了,”蘇安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我先告辭了。”
路過對方的位置的時候,趁着對方站起來擦衣服,她“不小心”碰了一下椅子,對方往下坐了個空,下意識伸手拉桌布,桌上的陶瓷盤和刀叉稀裏嘩啦跟着他一起掉到了桌底。
天花板上小鳥形狀的吊燈搖晃了兩下,吊線突然斷了,像長了眼睛一樣精準地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先生,你沒事吧!”
聽着身後服務員的驚呼聲,她頭也沒回,推開餐廳的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