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許良善和胡佩清并不怎麽希望許小仙搬出去住,他們覺得很不劃算。家裏的房子足夠大,離許小仙的公司距離也算可以,許小仙平時工作忙,呆在家的時間也很有限,現在的房價也不便宜,他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再去買一套房子來把家裏掏個空。但許小仙的想法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一來她想住在離公司更近的新區,新區的房價現在還沒有那麽高,環境也更好,只是附近設施還沒完善;二來她也覺得完全沒必要全款買房,自己的存款已經夠付首付的錢了,她還是比較喜歡花銀行的錢買房子住;三來她覺得自己也應該搬出去了,無論從什麽角度來說。
天庭對自己的監管顯然已經在無聲無息中開始了。半年多以前許小仙在法海大師的指點和帶領下去了天庭,接受了天庭關于白速真違規洩露嚴控信息一案的問詢會。問詢會結束之後,許小仙和天庭之間達成了協議,許小仙在人間的活動會一直受到天庭的監管,以保證她不會将她已知的嚴控信息,也就是白速真等人的真實身份和天庭整個系統的存在洩露給任何人、物、和組織機構。而相對的,天庭也會取消原定的“記憶修正慣例”,這是他們針對白速真這類案件的通常處理方法,顧名思義,也就是會修改人間所有接觸過白速真的人的記憶,将人們記憶中的白速真完全消除,這個“人們”之中當然也包括許小仙在內。而在與許小仙達成協定之後,許小仙和她身邊接觸或聽說過白速真的人,他們的記憶都能夠得以保留。白速真這在人間的短短幾個月的經歷,不會像硬盤中的數據一樣,被删掉了就永遠消失了。
許小仙不希望自己忘記白速真這個人的存在。她這一輩子還沒有過去太久,喜歡過的人也并不多。因為身體的原因,那些喜歡多半都成了春絮秋蟬,過眼雲煙一般,被風一吹就四散飄開,烙進靈魂裏的只有少年時候那酸甜苦澀的滋味發酵而成的灼喉之痛,想來就是一陣焚心蝕骨。許小仙曾經以為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自己,這樣一副被灼燒得面目全非的心,再也不會喜歡上誰、愛上誰了。
白速真是降臨在她生命裏的,不該降臨的意外。許小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白速真的,在那個她連想都不敢想到的女孩死去之後,有很久很久,許小仙都生出了一種“愛是痛感”的錯覺,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她在猜疑中被白速真那笨拙的熱烈吸引了的時候,才會如此無知無覺,分毫沒有意識到那是愛吧。
這陣子許小仙偶爾會想,如果最初白速真接近她的時候就坦白的對她說出他的身份,和接近她的原因,那麽許小仙還會喜歡上他嗎?她不敢确定,可能不會了,可能還會吧。畢竟現在許小仙知道了一切之後,對白速真依然毫無怨艾,她喜歡着白速真這個人本身,她心頭的傷感也只是出自他們注定的有緣無分,以及心疼白速真為了追尋救命恩人留在這世上的滄海一粟而毫無怨言的默默經歷了千年的磨難。
“你試着為了自己而活吧。”在問詢會結束之後,最終結果出來之前,許小仙和白速真又見了一面。白速真一臉的緊張,這緊張明顯不是擔心着他自己的命運,而是擔心着在問詢會上和天庭做出了口頭約定的許小仙。
他們都不把自己的命運放在心上,而是一心想着對方。
“歷練也好,修行也好,你應該試着為自己做這些事了。”許小仙認真的看着他。“我的前世救了你一命,而你不但幫過我很多次,還讓我在這麽久之後再一次喜歡上了誰,無論多大的恩情你也都已經還清了。別再糾結于我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白速真本來擔心的表情變成了驚訝,之後又變成了混雜着傷感的驚恐。他張口結舌的搖着頭,搖着頭,卻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喉間艱難的發出沙啞的聲音。
“不是的……”白速真仍然搖着頭,許小仙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我的命……是你的。沒有你就沒有我,我的命是你的。”
許小仙看着他,他的皮膚因為焦急而顯得蒼白,因為蒼白而顯得幾乎透明。這不是人類的皮膚會浮現出的色澤,許小仙突然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疲憊,她無奈的笑笑,然後說:“那又怎麽樣呢?”
白速真愕然。
“救你的,并不是我本人,我身體裏只是有他的一部分而已。你在我的身上投射再多的感激,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許小仙長長的嘆了口氣,擡起頭望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抛開我是雙性人的身份,也抛開你不是人類的身份,我們之間除了這些生物學上的本質問題之外,還有另一種本質的問題:我在你身上尋求的東西,和你在我身上尋求的東西,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在我身上尋求的是我從原來的那個許漢文身上繼承下來的靈魂碎片,這東西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過;而我在你身上尋求的,我希望你能有的,是喜歡我、愛我。”
“不是你對你救命恩人的感激和遵從,是對我本人、對許小仙這個人的喜歡和愛。而你,”許小仙又将目光轉回了瞪大眼睛盯着她看的白速真,對他露出了一個溫柔得像是振翅就要飛走的蝶顫那樣輕柔的笑容。“你還年輕,而且還不是人類,你還不懂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
白速真閉上了本來大張着的嘴巴,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許小仙心想他雖然耿直而天真,但是并不傻,白速真已經感覺到了這也許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了。
這是本來就已經注定了的結果,但許小仙還是感覺到胸腔裏灼燒般痛着的不舍和傷感。她紅了眼眶,卻始終忍着沒有滾出淚來。她終是跨前兩步,走到了白速真的面前。視線裏滿是白速真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許小仙勉力壓下了在心中翻騰的情緒,踮了踮腳,在白速真側臉上輕輕印下自己的唇。
白速真整個人都僵住了,而許小仙只是輕輕印了一下,随即退開,鼻端仍然萦繞着白速真身上的特別氣息。
“如果我曾經救過你的命,”她說,“那麽也希望以後有個人能夠教你去愛。可惜那個人不是我,不過能愛上你,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笑着伸手摸了摸白速真的臉,然後轉身離去。
之後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對白速真行為的最終判決出來的時候許小仙已經回到了人間——她不能離開太久,還要上班呢。過來通知她判決結果的人是在天庭接待過她的一個叫夏荷的漂亮姑娘。
“白速真的違規被判定成立了,他需要在天庭九個部門裏依次進行教育勞動,每個部門內的教育為期一年。”
“噢……”許小仙點了點頭,想想又覺得不對勁,“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九年義務教育?”
夏荷的眼睛閃亮亮的,“你說對啦!就是九年義務教育!跟你們人類偷師的!”
許小仙:“…………………………”
“也不是說九年義務教育完了之後就沒事了,他還要再次進行修道士資格培訓,通過資格考試才能再次進入人間歷練。而且這次資格考試可就不會像之前那次那麽簡單了,不僅考試本身的難度會加大,而且萬一考試不合格,就要再去進行一次九年義務教育。知道嗎,有些二級修道士幾百年都被這個規則困死在裏面。所以都跟他們說了,千萬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這個智障啊…………”
夏荷相當遺憾的唉聲嘆氣,而許小仙卻笑着安慰她:“放心吧,白速真不會那麽菜的,這種東西哪能困得死他。”
“話是這麽說……”夏荷似乎還是相當不放心,但許小仙卻早就沒了什麽擔憂。白速真能夠只為了一次舉手之勞的恩情就甘願歷經千年磨難,無論是能力還是意志,他都不是那麽容易被消磨、被困住的類型。
會困住他的只有他的心。
許小仙還記得後來法海大師送她離開天庭的時候告訴她,白速真在這段時間內無數次要求再見許小仙一面,但是許小仙已經說過了不再見他,法海大師就将這一次次的要求全都擋了回去。
“這樣就可以了麽?你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在天門之前,法海大師最後一次問許小仙。“就算還有機會再見,也早已物是人非了。他是千年蛇精,而你只是凡胎肉體。即使他在天庭之中待上千百年,面貌也不會變化,但到了那時候,你可能就紅顏不複了。”
“那不是挺好的麽。”許小仙笑笑,“那也能讓他認清我和他本來就不是同一種生物。我和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希望他能……走出去,也走下去吧。”
走出去,是許小仙想要白速真走出追随許漢文的步伐的命運;走下去,是指許小仙想要白速真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而活,過屬于白速真自己的人生。
從天庭回來之後的許小仙以更大的熱情投入了工作中。在白速真的事情上體現出的和父母的分歧讓許小仙嚴肅認真的思考了起來,然後做出了搬出去自己住的決定。許良善和胡佩清雖然并不同意,但半年多前的那次争吵顯然也在他們心中留下了一些東西。父母和子女之間沒什麽隔夜仇,他們也不是因為那次争吵就有了什麽隔閡,只是孩子長大了,無論是父母還是子女都需要學會更理性的看待他們之間的關系。俗話說遠香近臭,許良善和胡佩清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婦,和注定單身狗一輩子了的許小仙長期住在一起确實也不是個辦法,所以許小仙認真的向他們提出要搬出去住,夫妻倆思索再三,最終也還是同意了。
之後許小仙又駁回了爹媽要全款買房的打算。十多年前舉家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許家三口人的家底算是元氣大傷了,來到這裏一切都是從頭開始的,好不容易這麽多年攢了點積蓄,許小仙也不想讓爹媽把錢浪費在給她買房子上。
“有銀行的錢不用?不用白不用!”她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來,然後趾高氣昂的開始咨詢銀行房屋貸款的相關程序了。許良善和胡佩清也忙了起來,開始到處給許小仙看房子。許小仙忙得就更厲害了,将要成為房奴的事實讓她不得不比以前更加鑽進了錢眼裏。這次去美歐連飛的出差工作本來不需要她出席的,但是考慮到可能在美國和歐洲談下更物美價廉的供應商,許小仙就覺得這一趟還是得她親自跑。
這一跑就是一個多月。連飛的工作一向不是人幹的,許小仙一邊跟董娜一起會見展會方,一邊單獨去考察各個供應商和渠道,陀螺一樣累了幾十天,回到國內的時候人狂瘦了一圈,下巴尖得都快能鋤地了。她不管不顧的把自己關在家裏睡了個24+小時,醒來的時候頗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忙點好,她想。充實的工作讓她無暇顧及生活中的另一個改變:沒了白速真。
這也是她刻意去忽略的。外面一刻不停的下着罕見的暴雨,雨已經下了幾天,坐飛機回來的時候飛機都險些無法正常降落。許小仙一邊在空蕩蕩的家裏套着長T恤給自己切方包做早飯吃(其實是午飯了),一邊試圖拼湊着剛才睡覺的時候那個朦朦胧胧的夢境。不太清楚了,反正她夢到了白速真。
外面雷聲滾滾,天色如裂空般驚人。許小仙久違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慢悠悠的吃着剛做好的又香又脆的面包芝士卷,一邊心不在焉的看着電視新聞。新聞裏播報着突如其來的暴雨導致的災情,而許小仙的腦子裏卻想着,千年之前的白速真是不是也是被這樣突如其來的暴雨和驚雷劈了下來,昏死在哪裏的山間水畔,然後與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的、還是男人的許漢文邂逅了?
她舔了舔沾着芝士的手指,然後想起這只手曾經觸碰過白速真的真身。那半人半蛇的身影在月色下泛着銀光,讓人無法挪開視線。那已經是半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真快啊……………………許小仙倒在沙發上,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才被電話鈴聲驚得回過神來。
手機在響。許小仙拿過來一看,是公司的前臺行政。她看了看時間,正是飯點兒呢,正忙着吃飯的行政妹子找我幹嘛?
她接了起來,就聽見電話那頭大呼小叫。
“仙姐!有個事兒忘記跟你說了!”
“噢,你說。”
“這陣子有個超級無敵大帥哥來找過你!”
………………什麽玩意兒。前綴是不是有點多。許小仙在心裏腹诽了一下,然後對着電話哦了一聲。
“就這事兒啊?”
“他剛才又來找你啦!問你有沒有回國!我說你回了,不過還要過幾天進公司——仙姐!那是誰啊!是你男朋友嗎?超級帥啊啊啊啊!!”
前臺妹子的聲音聽起來都快要厥過去了。剛剛從發呆裏被驚醒的許小仙在肚子裏暗笑了一會兒,終于發現了事情哪裏不對。
等會兒…………………………超級無敵大帥哥?????
“那人長什麽樣子啊?”許小仙連忙問,語速比剛才快了不止一倍。
“沒看清,我都被閃瞎啦!反正個子超級高,皮膚超級白,像明星一樣啊!!!”
一個驚雷劈到許小仙頭上大概就是她現在的感受了。她心裏瘋狂的嚎叫着這什麽情況???嘴上卻還不停的問:“他什麽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後來我們被叫進去開行政會了,我沒來得及跟你說。半個多小時以前了吧。”
許小仙還是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什麽情況,然而門鈴已經響了起來。
☆、尾聲
開門的時候許小仙手都在發抖。
之前響的是樓下防盜門的門鈴。許小仙挂了電話,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瞪着剛才響了起來的樓宇對講系統,直到對講機再次響起的時候許小仙才一邊走過去一邊定了定神,用盡量鎮靜的語氣拿起對講,問了一聲。
可能是因為連日的降雨吧,對講機裏傳來的聲音有些電波幹擾,還夾雜着唰啦啦的雨聲。在這莫名其妙讓人心跳加快的雜音中,久違了的低沉的男聲通過有些失真的對講系統傳進了許小仙的耳朵裏。
“許小仙?是我。”
許小仙差點拿不穩手裏的聽筒。她好像沉默了一會兒,時間觀念在這一刻已經完全抽離她這個人而去了,對講機那邊沒有再出聲,只有唰啦啦的雨聲混雜着雜音,仍然不斷侵擾着許小仙的聽覺。
她難得有些呆傻的朝着那頭問了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白……白速真?”
“是我。”
許小仙本來就被迫進入紊亂狀态心髒跳頓時狂跳了起來。她傻呆呆的給白速真開了樓下的防盜門,然後傻呆呆的站在自家門口尋思着這到底是什麽狀況。九年義務教育怎麽了?這才過了半年多,為什麽白速真又重新出現在人間了?他過來是合乎他們那邊的法律的嗎?會有什麽麻煩嗎?過來是做什麽的?種種疑慮将許小仙的腦子裏攪成一團亂麻,直到家門也響起了敲門聲,她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的打開房門。
高大的、濕漉漉的年輕男人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白色的襯衣被雨水淋濕,貼在身上,顯示出他優美的身體形态,頸子上那始終被蓋在布料之下的傷疤也瑩瑩顯露出來。
他盯着許小仙,俊美的臉上帶着一絲笑,細長的眼裏溫和而沉靜,然而看在許小仙的眼裏這沉靜的笑卻還是透出一種強自鎮定的青澀。
可愛極了…………她想。打開房門之前腦子裏轉着的所有那些有的沒的,在見到白速真的這一刻都奇妙的從許小仙的腦袋裏飛走了,半年多以來始終被壓抑着的想念和傷感洶湧的占據了許小仙的感官細胞,一時間,這洶湧的想念和今生都注定無法與所愛之人相伴的苦楚命運強烈的碰撞着,讓她酸了鼻子、紅了眼眶。
白速真見她神色有異,以為許小仙不願意見到自己出現,那強自鎮定的溫和的笑頓時垮了下來,受了打擊的慌張表情出現在臉上。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兩聲沒可是出來,許小仙倒是被他的慌亂驚了一下,收拾了心思。她連忙先把白速真讓進家裏,關了門讓他換了鞋子,又拿了條幹淨的毛巾讓他擦擦身上的雨水。
“這雨還真是下了個沒完沒了啊。”許小仙見到白速真有些狼狽的樣子,不禁看了外面仍然不見停的雨勢,埋怨了一句。
白速真聞言低下了頭,沒有答腔,默默擦着頭發的樣子顯得很老實,又有些像是不敢說話。許小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杯水,讓他坐在了沙發上原來許小仙坐着的位置。
“你怎麽會現在出現在這裏?”她開口問道。白速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拿起杯子,像是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回到家以後不敢看媽媽一樣,用低低的聲音開口說:“我不走了。”
許小仙倒是聽清了,但是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麽?”
白速真咬了咬嘴唇,終于鼓起勇氣般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擡起頭來看向許小仙,用比剛才大了不止一倍的音量大聲說道:“我以後都留在人間!不走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許小仙呆然盯着他。她其實被吓了一跳,無論是白速真說話的音量還是說話的內容。但當她意識到白速真在說什麽之後,她整個人都處在了當機的狀态之中。
留在人間…………不走了……………………?
跟我在一起………………………………………?
許小仙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說不出話來的驚恐了,上一次還是在白速真把真實身份告訴她的時候。她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些話的意義,連嘴都張不開了的許小仙一時間只懂得呆呆的盯着白速真看。白速真一臉英勇就義般的表情,兩個人大眼瞪着小眼,也不知道瞪了多久,許小仙才像是被解開穴道一樣試着張了張嘴。
“我……沒明白。”
這下換做白速真愣愣的看着許小仙了。他想了想,确實覺得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天庭對于他的最終裁決下來的時候,白速真完全沒在乎過這件事,甚至連聽都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麻小青毫不客氣的在他腦袋上啪地一聲打了一巴掌,白速真才揉了揉腦袋,看着躲到法海後面去、正嚴防着白速真反擊過來的麻小青。
“幹嘛?”腦子裏仍然轉着許小仙走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的白速真一臉迷茫的看着老青。
“幹嘛你個頭!”躲在大樹後面好乘涼的老青從法海極寬的肩膀上面伸出一個頭來,“跟你說你的前途你也心不在焉,就知道想許小仙!你連自己的前途都搞不定,你拿什麽去早點見到許小仙啊?你還想不想見到她了啊!”
“想啊。”這回白速真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迅速回答。麻小青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那你還不聽人說話!你多久之後才能下去見許小仙你心裏有數嗎!”
“我現在就要去見她。”
老青的白眼翻得差點厥過去。他剛想狐假虎威的逮住機會再賞白速真一個爆栗,揍不醒他就幹脆揍暈他算了,省得他張着嘴就會給人心裏添堵,卻被身前的法海大師摁着肩膀攔了下來。
“去見許小仙?”恬淡沉靜的法海大師用平板的聲音反問了白速真一句,“那你打算用什麽身份去見她?是前世有恩的靈蛇?還是知道她身懷秘密的朋友?還是讓她一往情深、卻有緣無分的過客?”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白速真呆愣當場。麻小青也很意外,絲毫沒想到法海會這樣問。法海卻仍然沒什麽表情和語氣變化,只是平靜的注視着白速真,神色淡淡的,白速真卻從法海的神色中讀出了明顯的堅持。
堅持,是出于對某一種事物的執着,而在此時此刻,這個“某一事物”就是剛才他向白速真問出的那個問題。
法海是在逼迫白素貞回答,是在逼迫他思考。白速真從來不是個愚笨的人,只是在遇到許小仙的問題上往往會失了方寸、丢了邏輯。而此時在法海毫不相讓的注視下,白速真突然想起許小仙在離開之前對他說的話。
“我在你身上尋求的,我希望你能有的,是喜歡我、愛我。不是你對你救命恩人的感激和遵從,是對我本人、對許小仙這個人的喜歡和愛。”
許小仙是喜歡他、愛他的,所以也反過來希望他也能以同樣的心情愛她。白速真知道這叫什麽,人們管許小仙期待的那種東西叫做“兩情相悅”,而現在的許小仙,人們管她叫做“一廂情願”。
她單方面愛着白速真,心裏裝滿他。為了他,她将自己視為難以啓齒的秘密的一切在天庭中剖開,接受了天庭的監管。但也正是那難以啓齒的秘密讓她将白速真遠遠推開,白速真無數次的請求法海大師帶他再去見她一面,而無論他請求多少次,法海給他的答案都是:“她不想見你。”
只是因為她不止一重性別嗎?白速真心裏清楚不是這樣的。他無法反駁許小仙的話,他在許小仙身上尋求的東西,和許小仙在他身上尋求的東西确實不是一回事。在白速真再次的沉默中,法海大師帶着麻小青離開了暫時軟禁着白速真的屋子,臨走時只留下一句話:“許小仙說得沒錯,你還不明白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你不是人類。”
他的确不明白,他不明白許漢文為什麽能夠為了他的姐姐化身厲鬼還保持清明、讓姐姐和自己的殘魂合為一體,他不明白為什麽那個死去的女孩明明愛着許小仙、卻在她說出分開的時候一言不發甚至被遠賣進陌生的山裏,他不明白為什麽明明認定了不可能在一起、決定了永遠不再見面、許小仙卻還甘願為了自己而遠赴天庭、接受一生一世的監管。
白速真并不明白。他連他自己為什麽能夠歷經千年的磨難只為了再見到自己恩人的轉世、完成曾經的約定都不明白,他連自己的心都不明白,又從何去明白他人的心呢?他也不明白難道因為自己不是人類,就不會明白人類的感情嗎?許小仙曾經說過,她很遺憾沒能教會白速真喜歡和愛,無限的懊惱和不甘在白速真腦子裏不斷盤旋,他想許小仙是那麽優秀、那麽溫柔、那麽好的人,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愛着自己的人。如果連她都不能夠教會自己喜歡和愛,那麽還有誰能教得會他?
他也一點不想讓許小仙之外的人來教。不是許小仙就沒有意義,他為了許小仙來到人間,他的眼睛裏只能看到她一個人。這樣的執着究竟是什麽,很重要嗎?白速真只知道他是為了許小仙而來,只知道如果是為了許小仙的話,那麽自己也會甘願化身厲鬼還保持清明,如果是為了許小仙的話,他也甘願遠赴人間、接受一生一世的監管。
現在的白速真終于覺得自己能夠回答麻小青以前向自己提出的問題了。如果現在把許漢文的胎光從許小仙身上剝除,讓她成為一個和許漢文毫無關系的人,那麽白速真是不是就能這樣掉過頭去馬上離開,永遠不會再回頭看她一眼呢?
不可能的。白速真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為了許漢文而來,但來到人間之後,他的眼睛所見、思維所感、心中所想,全都是許小仙。事到如今,許漢文和許小仙是轉世的關系也好,毫無關系也罷,對白速真來說都毫無影響了。他想起麻小青曾經說過,許小仙拜托他幫忙想個辦法,把轉生繼承下來的許漢文的胎光從許小仙的體內提取出來。可取不取出來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已經不會因為許小仙的身體裏有沒有許漢文的胎光而對她有任何變化了。
他想要告訴許小仙,他終于明白了這一點;他想知道這樣是不是就能再見到她了?徹骨的想念和渴望像是把野火,在白速真還不懂得喜歡和愛的心裏燒了起來,直燒得他雙眼發紅,滴出淚來。
如果她再也不願見到自己,如果再也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心告訴她。
白速真再次要求見許小仙一面,可她現在已經離開了天庭,回到了人間。
“你需要完成對你的懲戒之後,才能重新參加準修道士的考核。”法海大師平靜的對他說,旁邊的麻小青則是一副“你果然沒聽”的表情。
“我要成為準修道士,才能見她?”
“那不是廢話嗎,”老青沒好氣的看着他,“你現在是蛇精,登記在案的蛇精,你要怎麽才能合法進入人間啊,不是只有在歷練期間才能進入人間嘛。”
白速真陷入了思索,法海大師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白速真的眼神變得幽深了一些。
“你為什麽想見她?”法海大師問。麻小青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法海,而白速真卻立刻明白了他這個問題的意思。
“我有話想對她說。”白速真定定的注視着法海意味深長的眼睛,“我想跟她說我是怎麽看她的,我心裏的她是什麽樣子的。我想跟她說想她,想見她,不是只見她一面,是一直、每天都能見到她、跟她在一起。”
麻小青瞪大了眼睛。“你…………”他只發出了一個字的字音,然後就張口結舌了。
“你懂了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嗎?”法海淡淡問。白速真搖了搖頭,眼神卻絲毫沒有動搖。
“我不知道,也許沒懂吧。但是我因為她才知道什麽叫高興,因為她才知道什麽叫悲傷。我為她笑過,為她哭過,這還不夠嗎?”
甜與苦,笑與淚,都是許小仙帶給他的珍貴的禮物。如果進入人間是一場歷練,那麽許小仙就是讓白速真化蛇為人的那一顆靈珠。
人間即瑤池,紅塵即仙界。他為了許漢文而想要修真為仙,但許小仙讓他明白了他根本無需為仙,他想要的只是化蛇為人。
“我不想歷練修仙,我想成為人類。”
然後房間裏安靜了下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白速真看了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的麻小青一眼,然後兩個人的視線同時轉向了信步走到落地窗窗口的法海身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法海淡淡道。“諸法皆空,萬般愁緒不過庸人自擾。所謂得道、修身,本該是得道後忘道,修身後忘身。而你……”法海轉過臉來看了白速真一眼。
“為道所縛,被身所困,人間歷練在你身上已經不是歷練的手段了,而成為了你的目标,根本是本末倒置。”
法海的表情依然恬淡,但白速真頓時感到如芒刺在背般的逼視。白速真明白他的意思了,但這也全然不能影響他想要成為人類、去見許小仙的心。
“我不知道別人修身得道是為了什麽,我修道本來就是為了能夠完成和恩人的約定。無論是許漢文還是許小仙,都是我的目标,現在我為了我的目标決定成為人類,當然不算是本末倒置。”
“為了你的目标?”法海罕見的露出了一個笑容,然而這笑容在他清隽恬靜的臉上出現,卻絕不算是友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目标應該是護你恩人的轉世一生安寧,沒錯吧?可許小仙的一生安寧裏,需要你的出現麽?”
白速真還從沒有覺得誰笑起來會這麽礙眼過。他絲毫不讓的反過來逼視着法海,聲音不高但字句铿锵的開口道:“我不僅希望她能一生安寧,還希望她能獲得幸福。也許我不懂得人間的情愛,但有一點我非常清楚,那就是她想要對我好、我也想要對她好。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她很幸福,我也很幸福,這還不夠嗎?”
“她喜歡我,而我,想要讓她教會我如何去愛她。她覺得她是怪物,而我,恰好就是個怪物。世間沒有誰能比我更适合讓她獲得幸福,我也不會讓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教我去愛。”
白速真的聲音在這間不小的房子裏回蕩一般久未散去。他仍然逼視着落地窗前的法海,然而法海的眼神不知什麽時候變了,這變化讓他那張清隽恬靜的臉上勾起的笑容一點沒了之前的冷硬礙眼,反而顯出如山的睿智和如海的包容。
“得道後忘道,修身後忘身。修身之道對你來說本就只是手段,許漢文的那半縷殘魂才是你的目标。所謂萬法同宗,你雖然只是誤打誤撞,倒是正契合了這忘道、忘身之意。”
白速真微微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捕捉到了法海話中的意思。
“那就是說,我能夠成為人類?”
法海轉過身,背朝着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