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仙之死（完）
“娜迦？”她喃喃自語，“這世上真的有娜迦？”
娜迦，佛經中也稱為龍王，佛教的天龍八部護法之一，是一種長身、有鱗、無足的蛇形半神之物，有控制水和行雲布雨的能力，喜好貯藏珍寶，有時候也會化為人首蛇身的神靈模樣，娜迦性情極為記仇，呼吸有毒。
同時被九個水缸一樣大的腦袋盯着是什麽感覺？
蘇安只覺得渾身發冷，手腳發軟。
娜迦有三頭、五頭、七頭和九頭。
蘇安運氣很好，她面前的就是一只九頭娜迦。
這只娜迦明顯在暴怒之中，它的身軀有十幾層樓房那麽高，巨大陰影籠罩在整個半山腰，軀體布滿了褐色的鱗片，尾巴盤踞在洞穴之中，整個身軀還未完全從洞穴中出來。
它的下半身仿佛被黑霧籠罩着，九個頭在半空中瘋狂地扭動。
霜仙咳嗽着，吃力地走到娜迦的身邊。
血珠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氤氲開一朵朵梅花，觸目驚心。
出乎蘇安的意料，霜仙居然平靜地向暴怒的娜迦抱拳行了一禮，起身後，擡頭朗聲道：“龍王，天衍宗第二百三十七代門人李憶霜奉歷代先祖之命，為汝淨化邪祟，将汝繼續封印在此。”
“锵——”鋒銳的長劍出鞘，霜仙将劍尖對準娜迦，她的眼睛中迸射出駭人的光彩，一頭烏黑的長發随風飛揚，喝道：“蘇安助我！”
霜仙稍稍下蹲蓄力，随即拔地而起，一道冰雪化成的窄道在她的腳下成型。她沿着冰雪之路一路疾行，騰挪跳躍，落腳在哪裏，哪裏就會瞬間凝結出冰棱供她落腳。
霜仙絲毫不看腳下，事實上她已無力顧及太多，她勉力避開娜迦的甩動和飛濺的山石，順着冰雪鑄成的小道，沿着娜迦的尾部一路奔馳而上，飛快地接近了娜迦最中間的那只頭顱。
娜迦似乎意識到了危險來臨，它低下頭怒吼一聲，源源不斷的黑氣從它口中噴射出來，就在快要接觸到霜仙之時，一道極薄的冰牆将霜仙迅速包裹住，等到黑氣散去，又輕盈地破碎。
不遠處的蘇安噴出一大口血，搖搖欲墜幾下，又擦幹了嘴角的血繼續盯着半空中的霜仙。
霜仙閃過幾次其他幾個頭的撕咬，又避過甩過來的身軀，終于來到了娜迦中間蛇頭的正面。她手中劍光閃爍，輕喝道：“第一式，青蓮鎮邪。”
手中劍光大震，天地間風雲湧動，天空深處有金光閃現，一道金色的劍光從她手中劈出，精準地斬在了娜迦的七寸之處。娜迦吃痛，大吼一聲，俯身來咬她。
霜仙及時躍開，輕輕落在另一處，半空中及時出現一塊冰棱供她懸浮。
“第二式，踏月歸霜。”
風雲逐漸被驅散，金色的月光照耀大地，在霜仙的劍尖上流動，無數道劍影瞬發，砍中娜迦中間的頭顱。娜迦疼痛無比，九個頭失去了控制，互相結纏在一起。
破綻已露，霜仙将長劍對準娜迦綠色的眼睛，無數劍光從她的身體裏分裂出來，一時間竟然有數百道劍影出現在她的身後。
霜仙喝道：“炎黃歸虛。”
她整個人化成了一道劍光，攜數百道劍光，向娜迦沖去。
這一瞬間，仿佛時間定格了。
蘇安看見霜仙擰過臉，緩緩地，含着淚光對她微微一笑，神情裏有着歉意。
随後她決絕地轉過頭去，消失在劍光的洪流中。從天空中迸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柱，與劍光相融，巨大的轟鳴聲響徹天地，幾乎要使人失聰。
絢爛的金色光芒中，蘇安清晰地聽見霜仙的清冽的聲音響起。
铿锵有力，充滿希望。
“天佑我華夏，傳承千萬年不絕！”
耀眼的金光伴随着娜迦的瘋狂的嘶吼聲爆裂開來，蘇安在爆炸産生的劇烈波動中再次吐血。精神力已經油盡燈枯，無法再做任何事了。
她倒向地面，任由自己砸在雪地上。
黑暗襲來，她的視野裏最後的圖像是太行山上方烏雲散盡的夜空。
群星璀璨，銀河縱貫。
黑暗中，蘇安感覺自己一直在下墜，不停地下墜。
這種感覺難受極了，但是她又無法阻止。
潛意識裏好像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但是這一切似乎都只是夢。
夢醒了，她還是蘇安，還是那個膽小、平凡、從不多管閑事的普通人。
沒有護一、沒有寇恂、沒有劍客……也沒有霜仙。
對，這一切都是夢。
她不願意醒來。
蘇安是在一條小溪裏醒來的。
溪水潺潺地從她身邊流淌而過，她從水裏迷茫地站了起來。
這裏好像是一處森林。
兩岸是茂密的植被，陽光從樹冠的間隙裏傾灑下來，星星點點落在溪水裏。時不時有活潑潑的小魚擺尾從光斑中游過。
一條褐色的小蛇從蘇安身邊的水流中蜿蜒着向前游去。
蘇安猶豫了一下，跟在小蛇後面，踩着溪水往前走去。
繞過一個灣，溪流的上游出現一個小小的瀑布，瀑布的左側有一塊被沖刷得發亮的巨大岩石。上面正坐着一個人。
這是一個身披通肩斜裹袈裟的出家人，高眉深目，皮膚白皙，充滿異域風情，正閉目跏趺而坐。
看到出家人，小蛇似乎非常喜悅，它加快了自己的速度，攀着岸邊蜿蜒着爬了上去，随着它一點點接近出家人，它的身軀逐漸變得粗大，從一根樹枝粗細逐漸變成水桶般粗細。
最後蛇頭一化為九，等到攀上岩石，來到出家人身後，它将九個頭收攏，為這人遮擋酷熱的太陽。
蘇安只覺得這一幕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小蛇不僅為僧人遮擋太陽，也遮擋雨水，天氣好的時候，它會游進森林裏為他采來無毒的漿果放在他的膝蓋邊。
有時候僧人會托缽離開森林一段時間，再出現的時候缽裏或多或少裝了一些乞來的飯菜，僧人會分它一些。
更多的時候，它綠色的小眼睛裏有孺慕的目光，始終追随着這獨自一人在森林中苦修的僧人。
蘇安不發一言，靜靜地看着。
終于有一日，僧人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蘇安：“你站在那裏很久了，是有什麽事嗎？”
他的目光慈愛又溫暖，對你說話的時候，好像在同你的心在對話，讓人忍不住把自己內心裏的想法告訴他。
蘇安道：“我最好的朋友離開了。”她頓了頓，又道：“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僧人沉靜的目光注視着她：“聽起來你很痛苦。”
蘇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如果信仰不能起死回生，不能讓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信仰又有什麽意義呢？”她喃喃自語，“您又通過信仰學會了什麽呢？”
“聚際必散，積際必盡，生際必死，高際必堕。”
“這些有什麽用？”蘇安問，“這就是你追尋的道嗎？”
“不，”僧人回答，“是我證悟的道讓我很清楚人的一生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實在無須執着于此。”
“你是誰？”蘇安問？
“我叫悉達多。”僧人回答，“你該回去了，但是可不可以把它也帶走？”
他伸出一只手指，輕輕摸了摸身邊小蛇的腦袋，對方擡起頭，綠色的眼睛注視着他。
“這孩子心地善良，它只是暫時迷失了，”僧人柔和地說，“就讓他将功贖罪，保護你吧。”
蘇安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她醒來的時候，周圍好多人圍着她。
“你們圍着我做什麽？”她有點奇怪，“霜仙呢？她在哪裏？”
大家不發一言，蘇安的心猛得沉了下去，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她盯着周圍的人，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她都認識，但是好像每一個人都看起來很陌生。
“霜仙呢？”她再次發問，“你們說話啊！”
蘇安掙紮着從床上翻了下去，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上來扶她。
她用力甩開，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周圍的人，推開人群，跌跌撞撞往外面走去。
赤着的腳踩在大理石地面上，蘇安卻感覺不到冷，她腦海裏一直有一個意識在提醒她，要找到霜仙，要找到她。
“蘇安。”蘇楠的臉出現在蘇安的視線裏，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眼睛裏是滿滿的擔憂和心疼。
蘇安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樣握住自己姐姐的手，問她：“霜仙呢？她在哪裏？”
蘇楠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她什麽也沒說，避重就輕道：“蘇安，你需要休息。”
蘇安失望極了，她甩開蘇楠的手，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卻又因為手腳酸軟滑倒在地上。蘇楠連忙将她扶起，卻被她又一次推開。
“蘇安，”寇恂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
“寇恂！”蘇楠怒目而視，“你閉……”
“她總要面對的。”寇恂硬邦邦地道，“這樣的事，我們不是每天都在面對嗎？為什麽她不可以，難道就因為她是你的妹妹？蘇楠，這裏不是幼兒園。”
蘇楠愣住了，她的眼睛裏蓄滿了眼淚，不再開口。
蘇安面無表情地轉過身面對他們。
寇恂道：“蘇安，霜仙走了。”他平靜地道：“我們都會有這一天的，霜仙不過是先走了一步。”
蘇安怔怔地看着他。
她覺得自己應該會哭，但是淚腺仿佛枯竭了。她不發一言地扶着牆走回自己病房，然後木然躺倒在自己的病床上，合上了眼睛。
“你們都出去。”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