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小青在這個城市裏找到白速真的時候,意外的看到白速真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這讓麻小青大惑不解。的确,近視的毛病他麻小青也有,這主要是受限于他們蛇的本體。蛇類全都是近視眼,而且為捕食而生的視覺系統在千萬年的進化中形成了對遠處活動的物體十分敏感、對近處的靜止物體卻較為遲鈍的視覺感官,這樣的特點一直保持下來,甚至他們現在已經化形為人了,近視的特性卻還保留在他們化作的人形上。
可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現在已經是蛇精……啊不對,已經是準二級修道士了,這種身體上的小問題很簡單就可以處理。雖然法力不能把近視眼直接變成視力正常的眼睛,但如果有看不清的東西,可以直接運用法力讓視力在想要看清東西的那一瞬間變得清楚,這樣的運用也完全不違反規章制度。所以理論上,他們并不需要用眼鏡來矯正視力。
麻小青好奇的拿這個問題問了白速真,然後十分驚訝、甚至是驚恐的看到白速真那張萬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像冰山化凍一樣露出了一絲非常細微的笑容。他用很慎重的動作把鼻梁上的眼鏡拿了下來,高高的鼻梁兩側被鼻夾壓出了兩個淡淡的印子。
“是許小仙幫我配的喲。”白速真說。然後又微小的笑了一下。
這兩個笑容差點把麻小青吓得屁滾尿流。白速真本來話就少,大家都是蛇的時候,互相說話也看不出表情,而且“白胖會”成立了之後,麻小青覺得既然是老大,那就應該有個老大的樣子,所以常跟白速真說要端着架子,用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就是要“保持高冷”,就幹脆讓白速真少說話多幹事算了。後來他們過了劫,在天庭教育部上課的時候,一開始的那個星期白速真和麻小青都一樣,看什麽都新鮮,所以問得也多;可是等到夏荷拿着平板電腦過來給白速真看了那份資料,讓他知道了他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許漢文居然變成了一個女的,白速真當時就張口結舌,好像被凍結了說話能力一樣。
麻小青見他這樣,幹脆就替他向夏荷發問了:“怎麽男女還會變的?這種事情常有嗎?”
“不常有啊,”夏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馬尾辮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活像是條黑色短鞭。“而且這個許漢文頭幾世轉生都是生為男人,但第七世就突然轉生為了女人,到了第八世又生為男人,現在第九世,又變成女人了。”夏荷抱着手臂,制服襯衫的兩邊袖口都沒扣,袖邊的扣子很不服帖的耷拉着,随着夏荷伸出一根手指摸着下巴的動作一顫一顫。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況,你還別說,這事兒說不定還真得打聽打聽。我再去問問科信部的人吧。”
說着夏荷就一溜煙跑沒影兒了,平板電腦還留在發愣的白速真手上——這本來就是辦公用品,留在這兒倒也沒事。麻小青把腦袋湊過去看那依然亮着的屏幕上顯示的資料,證件照上是個長相平常的女人,縱縱橫橫的表格裏寫着這女人大致的履歷,出生地和戶口所在地并不在同一個地方。麻小青伸出手虛指了一下這女人的戶口所在地,對白速真說:“離你以前的地頭挺近的呢。”
他所說的“地頭”是指白速真還沒開竅的時候,作為王錦蛇所盤踞的那個山頭,也就是在那裏,上京趕考的許漢文救了将死的白速真一命。白速真這時候已經不張口結舌了,他好歹把嘴閉了上。麻小青在他旁邊說話,他沒什麽反應,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這點從以前大家都是蛇的時候開始就是這樣,麻小青說話說得噼裏啪啦,白速真發呆發得嚴肅認真,麻小青倒是已經适應了。
不過這次顯然不太一樣。麻小青擡眼看了看白速真的表情,那雙眼睛依然有着蛇瞳的暗金色,正盯着平板電腦上許小仙的戶口所在地死死的看,那神情像是要把平板電腦盯出一個洞來。
“我要去這裏。”白速真就說了這麽五個字,麻小青就知道這家夥是鐵了心了。
白速真的“鐵了心”表現得很明顯也很直白,他一改之前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想了解的學習作風,開始拼命吸收課堂知識用來備考。教育部制定的見習二級修道士的進修制度顯然是理論和實用相結合的凡人制度的借鑒,平日裏主要是以授課為主,在課堂上由教育部的導師講授當今凡人社會的各種現狀,教他們使用凡人社會的常用工具,如各種常用電器、智能手機、電腦等等,還可以選修機動車駕駛、美妝造型等等實用技術,更重要的是讓他們将《三界基本法》牢記于心。《三界基本法》是一套詳細說明和規定了有跨越天宮、人間、地府這三界中的兩界或兩界以上的生靈在各界所需要遵守的規章制度,哪些是你的權利,哪些是你可以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如果做了就需要受到什麽樣的懲罰。這相當于白速真和麻小青出生的那個時代的《宋刑統》,人間當然也有這樣的律例。只不過《三界基本法》相對于人間那些律例可是簡單多了,課程上學到人間法律的時候,光是聽到導師報出民法刑法商法行政法訴訟法國際法經濟法等等一大堆法律的名字,麻小青就聽得頭大如鬥、兩眼昏昏,每次學《三界基本法》的時候麻小青都能在課堂上睡過去。
将教育部規定的各種課程修滿之後,見習二級修道士就可以參加等級資格考試,通過考試就能成為準二級修道士,進入人間開始人入世歷練。一般來說,由于現在人類社會的發展太過迅速,在這個階段化為人形的見習二級修道士們往往會花費許多時間在這一整個階段的課程上。畢竟人形修煉是這些本是動物、植物、甚至連動植物都不是的家夥修成真身、位列仙班的最後一步,根據數據統計,所有修煉的生靈們在經歷天劫的時候會被刷下去七成,剩下的三成才能像白速真麻小青這樣成為二級修道士;而成為準二級修道士之後入世歷練,歷練之中需要經歷各種各樣的人劫,能夠通過這些人劫的只占二級修道士中的一成。
可想而知,“人劫”是比“天劫”更加難以應對的存在。他們的導師告訴他們,天劫主要是鍛造他們的肉身,法力越強大的修煉者在天劫中經受的痛苦越小,所以天劫是能夠修煉的,用人間的話來說就是“硬實力”;而人劫則是鍛造他們的靈魂,肉身再強大,也和靈魂毫無關系,只有經歷了“人劫”,入世之後還能了無塵煙的出世,才能做到天人合一,修成真身。換句話來說,天劫有法可循,也就有法抵擋;而人劫出自人間,世事本就無常,毫無章法可言,自然也就無法抵擋。
在這樣的數據事實面前,見習修道士們當然會對進入人間的入世歷練又敬又怕。天宮的資源比較充沛,導師又大多是常常往來于三界之間的監察師,入世的經驗相當豐富,見習修道士們當然會抓住機會盡量從導師們身上吸取在人間生存活動的經驗和技巧,以求更大的通過人劫的可能性。
但這些想法在現在的白速真身上全都消失了。他好像完全沒想過通過人劫什麽的,只是一味的想要盡快的通過等級資格考試,進入人間,找到他救命恩人的轉世,以确認資料上的這個許小仙是不是千年之前曾經救過他性命的許漢文。他用最應試的方式馬力全開的學習着課程,三四天就背下了《三界基本法》,在大多數人還是基本法課上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已經在準備機動車駕駛科目一的考試了。
“你說你這麽拼命是幹什麽喲。”晚上在宿舍裏,麻小青抱着教育部配給的智能手機在玩“陰陽師”——據說這是人間現在正流行的手機游戲,大多數學員都下載在了配給手機上,美其名曰“寓教于樂”,其實就只是覺得新鮮好玩而已——語音系統裏別國的語言響個不停,而白速真仍然充耳不聞的狂做着機動車駕駛科目一的題庫。麻小青實在覺得納悶,沒忍住,還是關掉了游戲開始試圖跟HARD模式全開的白速真做一次深入靈魂的交流。
“他是男的是女的差別就這麽大嗎?難道是女的她就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聽了麻小青的問話,白速真那雙長時間盯着電腦屏幕的眼睛終于轉了過來——他頭有點痛,這是因為他一直在用法力強化着自己的視力,用來看清電腦上的題目——他看向麻小青的眼神很沉着,和他們還是蛇的時候沒什麽差別,總是讓麻小青忘記自己其實比白速真還要大幾十歲。
“老青,導師跟我們說過吧,人死之後,轉世之前,都要洗去前一世的記憶,才能進入輪回道喲。”
“是喲。”麻小青點頭。這個“喲”的句尾還是麻小青想出來的,導師上課的時候告訴他們雖然現在統一了普通話為官話,但南北疆域遼闊,口音還是大不一樣。北方人常用兒化音,句尾又常常帶出一個“嘞”字,地道的北方人一聽就能知道說話人是否土生土長。而南方口音較為軟糯,尤其是江淮一帶,句尾常常帶出“呢”、“喲”這樣的字。而許小仙無論是出生地還是戶口所在地,都在江淮一帶,白速真既然要去找她,那麽說話時句尾加個“喲”字總是沒錯的。
“人死則魂魄分離,不能轉生的只有死後被收入地府的奸人惡人,平常人被洗淨了記憶就能轉生。”
“可是,按照導師的說法,轉生之後的人并不是完全不帶有前世的痕跡的吧?”
麻小青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明白白速真的意思。
“按照導師的意思,人死之後,魂魄分離。人死則魄滅,奸惡之人的魂進入地府受難,尋常人的魂進入黃泉轉世。魂又分為胎光、爽靈、幽精這三魂,轉世之前會散去爽靈和幽精兩魂,只有胎光一魂會再世為人,是這個說法吧?”
麻小青沒說話,但老白想要說什麽,他心裏也知道了個大概。
“一般人的記憶都在于爽靈這一魂,散去這一魂,記憶也就等于被消除了。所以所謂的轉世之人要洗去前一世的記憶,并不是真的必須洗掉所有的記憶才能轉世,而是散去了爽靈就導致了記憶散失。可是記憶是一方面,難道人活着就只有爽靈在記錄生命,其它兩魂就完全沒關系嗎?”
白速真目光灼灼,微微頓了一頓之後翹起之前操作鼠标的那只右手的大拇指,用大拇指指了指電腦桌上那臺一體機電腦。
“就像電腦一樣。把文件存在D盤裏,難道操作文件的時候C盤就可以完全不運轉了嗎?不可能的吧,這是完整的一整臺電腦啊。”
這家夥……還以為他只是囫囵吞棗的把需要考試的內容記在腦子裏了而已,原來對這些人類物件的構造和操作都那麽熟練了嗎…………麻小青一邊對白速真的學習能力服氣得咋舌,一邊心想原來這家夥真的要說話的時候,嘴皮子這麽溜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無論如何散去爽靈,總會有一點關于此生的痕跡留在胎光之中,轉世繼承下來?可是這和我問你的問題又有什麽關系?”
老白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的眼睛稍顯細長,這時候沉下臉色來倒是更像他還是蛇的時候了,陰氣森森,看着很有點吓人。
“恩人當年與我定下過承諾。那時候恩人救了我的命,讓我不要忘記他的恩情。我雖然一直沒忘記,但是恩人在世的時候我再也沒能見上他一面,更沒能報答他。你注意到了沒有?許漢文的資料上,在救下我的那一世裏,他只活了二十六歲?”
麻小青心裏咯噔一聲。
“我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麽原因早逝,是病是災還是禍,我們沒有權限去查這個。但如果那時候我能見到他,能搭救他,就像他那年搭救我一樣,是不是就能讓他免于那致死的災禍了呢?”
老白的聲音低沉,像是被千斤重的石頭壓着一樣,而且越來越低,像是那石頭順着山坡一路往下滾,慢慢的就滾到了谷底。
“或者說,他的胎光之所以時而生為男人,時而生為女人,和那一世的災禍是不是有什麽關系?那一世的恩人遭難的時候,是不是想到了忘而棄義的我?明明是個好人,卻因為對我産生了怨恨,所以胎光異動,才導致了這樣的後果?”
麻小青被白速真這一長串的巨大腦洞震得半晌沒說出話。他心想這老白平日裏不聲不響的,怎麽腦子裏轉得這麽奇葩啊?早逝的原因多着呢,他怎麽就能把牛角尖鑽到許漢文是因為一條蛇沒出現在他面前就嗚呼哀哉了呢?又是怎麽把牛角尖鑽到因為一條蛇所以許漢文轉生成了女人了呢?沒錯,許漢文當年是救了他,但老白自己都說救他的時候許漢文瞅着大概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難道他還會因為十年之前自己偶然救過的一條蛇在自己遭難的時候沒有從天而降救下他的性命而記恨幾輩子嗎?一般人的腦回路都不會這麽清奇的吧?
當然,這種話肯定不能直截了當在老白面前說。一來現在老白看上去牛角尖鑽得還挺深的,跟他說了估計也沒什麽用,可能還會遭一頓揍;二來……關鍵是揍也揍不過老白,麻小青就癟了癟嘴,把這些話咽回了肚子裏,順着老白的語氣說了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因為許漢文有可能怨恨着你,所以這個許小仙說不定還記得你?”
老白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如果她還記得我,那就說明我的恩人一定對我懷有怨憤。”
麻小青想了想,決定用一種比較好聽的說法勸導一下這位法力突出、可腦回路似乎有點不開竅的夥伴。
“我說,你那恩人自己餓着肚子都能随手救下你這麽一條怪蛇,這明顯是個好人啊。這麽好的人,怎麽可能小肚雞腸的記這麽屁大點事兒記了好幾輩子嘛。”
白速真一愣,似乎被麻小青的說法說服了,剛才還陰沉的臉上露出了認真思考的神情。麻小青心想這是有戲啊,說動了就好,這種沒意思的牛角尖鑽來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還不如用大好的時光肝游戲。
可沒過兩秒鐘,那張認真思考的臉就再度陰沉了下來。這下看上去比剛才還要陰沉,而且這陰沉還直直沖着麻小青就去了。
“你說誰小肚雞腸?”
“哎?啊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麻小青心叫要完,連忙伸出兩只手來扇風似的拼命搖,腦袋也左右搖晃出了一道道殘影。
“不是、那個……你你你先看題吧,不打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