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鋪裏有一桌客人摔碎了茶碗,桌前的中年婦女跌坐在一地碎片中,雙手和膝蓋都被割破。鮮血直流,她垂着頭,額頭和眼角都有了些許皺紋,只低聲哭泣不語。
與她同桌坐着一個中年男人,皮膚黝黑,身材高大,此時正怒視着她,看她一身傷口,竟也沒有絲毫動作。
茶鋪中的人紛紛側目觀望,看樣子那應該是一對夫妻,不知因何而争執。
沈倚放下手中的短劍,急忙跑過去扶那中年婦人,然那婦人卻死死的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她一時急了,道:“大嫂你這是為啥呀?手腳都受傷了,快起來。”
婦人依舊垂着淚搖頭,也不曾去看自己身上的傷。
沈倚擡頭看了一眼無動于衷的中年男子,不平:“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你妻子受傷了,你還不帶她去看看大夫?扶都不扶一下。”
“關你什麽事?滾開!”中年男子拍了拍桌子,一副你多管閑事的樣子,十分不客氣。
“就關我的事了,怎麽着?你欺負女人!”沈倚毫不退縮的與他對視,然後低下身去拿出手絹将婦人手上最大的一處傷口包紮起來。
中年婦人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卻并不說話。
“你起來。”沈倚使着力氣強行要拉婦人起來,婦人擡頭看她丈夫,見他沉着臉并未阻止,這才踉跄着起身。
沈倚替她整理了下衣服,轉頭沖中年男子吼道:“你給她道歉!”
“姑娘……”婦人拉了拉她的手,滿眼哀求與為難。
“我給她道歉?”男子聞言站起身,指着中年婦人,又拍了拍桌上的包裹,道,“家中本就不富裕,她去買盒妝粉就要一兩銀子,如今買了五盒,現在才告訴我!”
男子說着便打開了包裹給衆人看,只見裏面放着幾個黑色的木盒,盒面印着一朵綻放的白色昙花,看起來十分精致,顯然價格不菲。
沈倚拿起其中一盒上下看了看,盒底刻着一個“淩”字,這是賣這種妝粉的商家姓淩的意思嗎?
打開盒蓋,盒子裏放着一個白色瓷瓶,竟然只有成年男子拇指大小,再将瓷瓶打開,裏面是近乎透明的妝粉,散發着陣陣清香。
“這麽一點,一兩銀子?”沈倚不可思議的轉頭看中年婦人,連她都覺得這實在是太過于奢侈了,要知道一兩白銀可是普通人家一個月的開銷。
婦人低下頭,擡起滿是血污的手摸着自己眼角的皺紋,低泣:“如今我已人老珠黃,我再不保養些,他就再也看不上我了。”
“容顏漸老乃不能避免之事,你買這麽貴的妝粉實在是有些敗家。”旁桌有一女子聞言指責,“好生持家才是我們女人該做的事。”
“我何時嫌棄過她了?她就跟着了迷似的,整天對着鏡子嘆氣,這幾盒妝粉能用多久?一輩子誰養得起?”中年男人見有人指責婦人,便将那些脂盒一一拿出來,拍在桌上。
婦人低頭抽泣,沒有說話。
“這可以拿去退了嗎?這也太貴了。”沈倚晃了晃手中的盒子,覺得沉甸甸的。
“這家妝粉售出不退的。”婦人抹了抹眼淚,低聲回答。
“哪家這麽霸道?賣這麽貴竟然還不退?去做強盜好了。”沈倚将盒子蓋上,和剩下的幾盒放在一處,“就這麽點兒,就這麽點兒啊!”說着加重了語氣,重複了一遍。
“可否,讓我試試?”此時,茶鋪老板緩緩走了過來,拿起剛才沈倚開過的那盒妝粉。
婦人動了動,欲言又止,偷偷看了一眼。
“放心,我用過的自然賠給你。”茶鋪老板說着便打開盒子,指尖沾了一點粉末輕輕抹在自己手背上,那手背本就水潤,待這一抹,更是倍加剔透如玉。
沈倚看得眼睛直了直,連忙湊過去看,伸手摸了摸,果然潤澤無比,遂低頭聞了聞,香氣萦繞在鼻間,沁人心脾。
“好東西。”茶鋪老板輕笑,眼角的淚痣妖嬈的随着眼角揚起,她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這樣吧,不如都賣給我如何?”
茶鋪的客人都驚訝的看着她,心道,只是這一個小小茶鋪,竟然這麽闊綽?
“行行行,你要的話都賣給你。”中年男子聞言頓時眉開眼笑,雙手将盒子盡數推到老板面前,“我們買成多少就賣多少,這些都是剛買的。”
“這……”中年婦人十分不舍,欲開口,但見自己丈夫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将剩下的半截話生生咽了回去。
“成交!”茶鋪老板說着便毫無猶豫的掏出五兩銀子放在桌上,“今日你們的茶錢和這摔碎的碗我也不收了,權當是你們跑這一趟替我買來的小費如何?”
周圍人愣神看着桌上白花花的銀子,心道,果然闊綽!
“行行行,多謝了。”中年男子連忙拱手道謝,然後收起包裹,拉上一旁的婦人便要走。
那婦人猶自不舍的盯着桌上的脂盒,然後被自己丈夫用力的扯了一把,這才緩緩離開。
“姐姐你好有錢啊!”沈倚愣愣的看了半晌,此時才反應過來,對着茶鋪老板癡笑。
“人到了年紀啊,這肌膚就如同即将開敗的花兒,不澆些水怎麽行?”老板擡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輕笑。
“花敗了等來年,澆水有何用?”此時一個聲音冷冷響起,秦怨緩緩走了過來。
“你會不會說話啊,不會說閉嘴!”沈倚白了他一眼,這人怎麽說話的?
“喲,這要是一年生的花兒那又如何吶?”茶鋪老板并不生氣,反而笑着反問。
“命薄而已。”
“姐姐你別聽他胡說,他根本就是信口胡說。”沈倚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妹妹對自己同伴還真是不客氣吶?”女子掩着唇笑,然後又別有深意的看着秦怨,低低道,“我們凡人女子本就易老,不像公子,千萬年都是一個模樣呢。”
秦怨聞言猛然擡眼看她,眼神瞬間凝聚,冷若寒冰。
“姐姐你怎……”沈倚驚訝的張嘴,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形容秦怨。
“什麽?”老板立即收回了看着秦怨的目光,似乎有些疑惑,她轉而看向沈倚,“我不過是在說他不懂我們女人而已,男人嘛,老了也不會多在意自己的容顏,都一個樣。”
“原來如此啊。”沈倚恍然大悟,又嘀咕道,“就是,男人就是男人,一點都不懂。”
茶鋪老板微微眯眼看着秦怨,眼神中有種無法描述的笑意,秦怨冷冷與她對視,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沒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沈倚只看到兩人四目相對,頓時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敲了一下,連忙扯了一把秦怨:“喂,你幹嘛?”
秦怨被她大力扯得動了動,收回目光,一身氣息驟然收斂。
“呵呵,妹妹吃醋了?”茶鋪老板亦收起目光,笑道。
“什麽吃醋,別胡說。”沈倚聞言頓時羞紅了臉,不敢擡頭看秦怨,心道,怎麽吃醋都說出來了?真是可惡。
“……”秦怨沒有說話,只淡淡看了一眼,轉身就走。
“又走了?”沈倚愣了愣,心裏不滿他總是不打招呼就直接離開,但還是急急的從錢袋裏掏出了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轉身追了上去。
“妹妹,我說了不收錢。”老板見狀叫她。
“茶錢還是要付的。”沈倚擺了擺手,頭也不回,要換做往日,有這麽好的事她當然不會傻到再給錢,只是今日不知怎麽了,她就是不想欠那個老板的。
茶鋪老板見兩人走遠,收起了笑容,低頭拿起一盒妝粉,放在鼻間,神情變得有些癡迷,仿佛十分迷戀那種香味。
“你餓了嗎?”路上,騎馬走在前方的秦怨回頭看沈倚,見她有氣無力的拉着缰繩,身體随着馬晃來晃去,仿佛時時刻刻準備跌下馬去。
“又餓,又累,又困……”沈倚耷拉着腦袋,回答的聲音亦是有氣無力,仿佛要随時睡過去。
“包裹裏不是有幹糧嗎?”秦怨勒轉了缰繩,緩緩行至她身邊,伸手扶起她的腦袋。
“不想吃幹糧。”沈倚閉上眼睛,任由他撐着她的頭,“我現在……就想,好好的睡一覺,然後起來吃頓熱飯菜……”
“前面不遠有個城鎮,堅持一下,到了就可以休息了。”秦怨看了一眼道路盡頭,提醒她。
“還有多久?”沈倚聞言微微睜開了眼睛,眼神有些散亂,昨夜一直沒睡好,這會剛過午時便覺得困意陣陣襲來。
“不停下來的話半個時辰。”秦怨回答。
“啊?那麽久,我不行了,不行了……”沈倚聽着還有半個時辰,瞬間便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走了,直接趴倒在了馬背上,“你引着馬走吧,我睡一會。”
“會摔下去的。”秦怨伸手拍了拍她的臉。
沈倚無動于衷,雙手抱着馬背,眼睛都沒睜一下。
秦怨勒着馬,無言的擡頭看了看高空,陽光十分刺目,他不禁擡手擋了擋,然後低頭沉默的看着幾近睡着的沈倚。
就她這副模樣,強行叫醒也難保路上不會突然就睡着了摔下馬去。
沉思了片刻,他突然低身伸手攬過了沈倚的腰,稍一用力,就将她整個人抱到了自己身前。
“啊!你幹嘛?!”突然被大力抱起,瞬間落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沈倚立馬驚醒了,驚慌失措的掙紮着想要下去。
“別動,坐好。”秦怨攬緊了手,淡淡喝止。
“我我我……那個……”腰間的手臂力量很大,她根本掙不動,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讓她紅透了耳根。
“不想摔下去就坐好,很快就到了。”秦怨沒理會她的掙紮,直接抖動了缰繩,馬兒立即飛奔出去,後面沈倚的那匹馬也自覺的跟着同行。
耳邊的風呼呼吹來,她感覺到火熱的臉頰和耳朵有了些許涼意,可一顆心兀自砰砰跳個不停,她還從來沒有和男子如此親密的接觸過,何況現在還在他懷裏。
“你別抱那麽緊……我……難受。”沈倚別扭的動了動身體,也不知道他一手控着馬還哪來這麽大力氣。
秦怨聞言淡淡一笑,松開了手,清淡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以後的日子才真的是四處奔波,這才剛出城半天,你就受不了了?”
“我就是昨晚沒睡好而已。”沈倚出聲反駁,依舊覺得有些不自在,“既然決定要出來流浪了,我自然有心理準備。”
“想好将來去哪裏了嗎?”秦怨問。
“不知道,四處看看吧,也不枉出來一次。”沈倚搖了搖頭,若不是這次事情特殊,她還真沒想過要離開帝都四海為家,或許将來碰到喜歡的地方安家也說不定。
再或者說,碰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喜歡自己的人,就那麽嫁了也好。
想到此處,沈倚身體一僵,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秦怨,見他輕抿着唇,俊美的臉上有一股子刻薄,頓時一陣惡寒,不禁打了個寒顫。
“在想什麽?”感覺到懷中人的動靜,秦怨淡問。
“沒,沒什麽。”沈倚連忙打着哈哈,乖乖的縮在他懷中,心想,這樣也挺好,至少不用控馬,還可以好好休息。
如此想着,亂了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耳邊的風有些許微涼,她竟然又開始昏昏欲睡,不多時便靠在了秦怨懷中,沉沉睡去。
秦怨低頭看了看她安靜下來的臉龐,伸手攬了攬她的身體,讓她更平穩些,心中低笑,真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這麽輕易的就相信人,如果有一日他不在她身邊了,她是不是被人拐了賣了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