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你是何人?為何伏在我身上?為何你與我氣息相同的?”她張口便是這麽一句不知深淺的話,“我又是誰?為何伏在此地?”
“适才乃是在下恰逢天劫,姑娘為了救快要奄奄一息的在下,不僅替在下受了天雷,還渡了修為于在下。”花滿棠也頗為詫異自己竟把謊言說得如此坦誠,“這舍身相救之恩,在下着實要以身相許方可作數。”
烏昙跋羅揉了揉腦後發痛的地方,那腦後的傷口已然愈合,留下的不過是凝固的血屑。她眯眼遠眺,此地合該是那與凡間紅塵俗世連接之境——東荒的疾俊山。只是,她因何而來此地呢?又因何而受傷呢?那些丢失的記憶就如碎片般,始終難以讓她理順,她似乎是去了一趟凡間,但因何事而去,她着實記不起來。
“奈何我什麽都記不得,試問豈能貿然成親呢?!”以身相許?烏昙跋羅一臉驚詫地看着眼前頗為偉岸的他,那身魁梧的肌肉贲張與她這身嬌小玲珑相映成輝。
他雖保留着獸性的巨大犄角,但他的狹長丹鳳眼眸委實出彩,倒是有着器宇軒昂的俊俏,只是與印象中的美男子相差有點兒遠,腦海中的美男子有着兩道随着年歲的漸長變成了兩道孤傲刻痕的酒窩,那張劍眉星目頗為儒雅不凡,舉手投足間更顯貴氣。
她的靈臺為何有這樣的記憶呢?靈臺中的男子分明是個被金光閃閃纏繞的神君,而非她和眼前的魔王那般全身上下皆被紅塵俗世與詭秘變幻的魔氣纏繞。為何想到那貴氣逼人之公子哥兒,她的內心便是一陣痛心呢?
“無妨!”為免他日将來,烏昙跋羅憶記起什麽,而生出變數。花滿棠乃是急不及待地點頭,“請姑娘莫要驚慌,在下乃是真心實意!”
不待她繼續冥思苦想,花滿棠一手執着她的藕臂,将将扯着她走到東荒大澤處拜了天地,起了誓詞,那時的他根本不曉得阿菲原是回光返照,随後的阿菲螓首一點,陷入了昏迷不醒之狀。因着受了她的萬年之功力,回了宮不久,他便順利從老聖王手中繼位了,也經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飛升之劫。
夢中的阿菲長得美豔,現實中的她卻又盡顯天真無邪。若非早早知曉她之身世,他委實難以相信眼前這個天真無邪的阿菲竟會是諸位神皇頭痛之魔物。
阿菲之名,取自“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之酸文,只因烏昙跋羅狀似花卻非花草之物。以“阿菲”之名呈遞于寒山真人,他與阿菲算是在神仙的姻緣薄上成了明媒正娶之夫妻,這三百年的生活也算是琴瑟和鳴。
這三百年來,他不曾提起過子嗣之事,一則乃是他待阿菲有愧在先,二則乃是他極為不安的是阿菲可會憶記起什麽。萬一兵刃相見,這孩兒豈非成了彼此之痛麽?他欠阿菲的,他自覺縱然被取了性命,他也不悔。奈何稚子無罪,他種下之禍根,豈有要兒女償還之道理?是以,他特意讓醫者地仙诓騙阿菲兩人乃是血象不合,難以受孕。
然則,這一切之太平卻在芙蓉入宮後變得不甚太平,自她現了身,阿菲就如入魔怔般非得要為他生兒育女。誠然一切禍端皆由她所起,若非她執意出逃,他等又豈會招惹栩風神官之注意?若非她位列仙班後不甚安分地逃離,又豈會招惹阿菲之注意?若非她之容貌與凡人蕭氏無異,又豈會引得他一時之愧疚,許了她入宮小住?
他也不知可是那喜酒太烈,抑或是那藥效尚未散去,待得他清醒過來已是接近黃昏,揉着發痛的太陽穴,入眼便是阿菲一臉不甚滿意的臉容。誠然,她此番前來乃是要為芙蓉乞讨名分,當初他能借故不曾與其親近便是免卻了此番尴尬,奈何如今卻被天帝沄洌暗中攪和,這态勢怕是難以招架。
“花、滿、棠,你給我起來!”阿菲提裙坐于那藤制長榻之沿,“我且問你,如今這事态已然超過你所預期,既是你在天帝口中誇下海口,誠然芙蓉這側妃之名怎也得坐實方可。”
“側妃、側妃,你就這般巴不得我琵琶別抱嗎?!抑或是我花滿棠得了蒼天賞賜,覓得你這般賢惠大方的好嬌妻!先是敲鑼打鼓地替我覓心上人,如今更是夥同外敵逼我生子,你當真賢惠得體呀!”花滿棠将滿心抑郁悉數撒在阿菲身上,“既是你這般賢惠,今後我若不多去寵幸那芙蓉,豈非生生折了你的好意!”
“花郎?花郎!”
懶理阿菲的一臉蠢相,花滿棠憤然下榻,領着貼身侍從瞿遼,趿着居家鞋便出了院落,怒氣沖沖地往芙蓉的院落走去。這一路的繁花似錦未能讓他煩躁的心靜下,反倒更覺得阿菲越發胡鬧,他确是待凡人蕭氏念念不忘,卻非待位列仙班的芙蓉念念不忘。同是端着一張臉,卻又擁有不一樣的性子,凡間的她如寒梅傲雪,可本尊的她卻少了這些風姿,忸怩得讓人生厭。
不知不覺來到芙蓉的寓所,這“蘭亭閣”內竟毫無一人出來相迎,他分明記得撥了四五個精靈的侍女照料,何以不見一人來?莫非這陽天缙霄宮之法綱當真被阿菲敗壞得如此落魄?随着他的身姿漸入正殿,偏廳之一隅,卻見天後鳳栾曦端坐于上首之處,身側站着那位天帝嫡子,而芙蓉則與一衆侍女跪于下首。
瞿遼本欲開口卻被花滿棠作禁聲打住,兩人掐了個隐身術,兀自藏匿于柱後。偏廳之內的天後鳳栾曦捧着茶盅卻不着急細品,反倒是慢悠悠地吹着茶沫:“遑論當初是端着何種身份入宮,如今的她已是聖王唇紅齒白認下的側妃,你等敢如此怠慢,想必也是些不懂規矩的。縱然本天後今日責罰,也換不來聖王一句‘多管閑事’,你等說,是麽?”
“奴婢知罪,請天後饒恕!”
那些侍女聞說要受罰,紛紛急紅了眼,嘴裏喊着冤情。反觀芙蓉卻顯得極為木讷地呆在一旁,此時花滿棠方才瞧個明白,芙蓉的臉容上多了一個清晰可見的掌印,那雙眸子腫得如桃般,本是長發及腰的青絲也便剪得參差不齊,顯然是那些侍女并不情願伺候她。
“聖妃年幼無知便也罷了,然則你等卻又是這般唯恐天下不亂之态勢,就連尊卑也呈現崩塌之勢,委實讓本天後難以相信,本領甚是了得的聖王,這後宮竟是個是非不斷之地。”天後鳳栾曦冷淡地瞥了芙蓉一眼,“你等現行去聖妃處領罰吧。”
看着那群如獲赦免的侍女急急退出的身姿,天後鳳栾曦幽幽地籲了一口悶氣,撂下那杯不曾喝過的茶湯,挽着兒子的手,慢慢步出。若非小湯圓多事牽扯入內,誠然她也不曾想沾手此事的,然而若不曾沾手便也不知這位甚能起風雲的側妃原是天宮中的一位仙娥。
“婢子謝過天後娘娘!”芙蓉未曾想過自身竟會把“血徽”二字倒了個明明白白,不僅遇上了曾經□□無果的天帝、芳心暗許良久的慶諾神官,還有昔日舊主天後娘娘,當真好生熱鬧。
她與那些侍女争吵之事被天帝與慶諾神官盡收眼底,那樣的無能為力竟勾不起慶諾神官之憐憫,就連被那些回頭報複的侍女揍得還手之力全無之事也被天後與嫡子遇上。更讓她羞愧的是,連在凡間待她一葉障目極深的聖王花滿棠,在位列仙班後竟也待她熱情退卻。
她擡手輕撫這張過分傾國傾城的臉容,為何旁仙擁着這樣的臉容能過得逍遙快活,而她卻是這般窮困潦倒?這般多年,她自問不曾得罪過天地,何為卻又終日只得狼狽不堪?
“你已非天宮仙娥,但可不必自謙一句‘婢子’,聖妃待你極為看重,怎看也不似是個以‘通房’惡心你一把之徒,誠然你也無需妄自菲薄。如今你的身份拔了頭籌,招人嫉妒在所難免,聖王重情重義想必也少不得一個位份于你,往後遑論你得寵與否,莫要與聖妃争個高低便是。”天後鳳栾曦擰眉。
于她眼中,如今的芙蓉,雖是以色侍人與聖王承歡,可也得了一座院落,怎看也是離賞封不遠了,誠然已是她幾生修來之福分,今後若能安分守己不曾整出什麽幺蛾子,這富貴榮華乃是斷不了的。只是這陽天缙霄宮之聖妃委實太過年幼,也不知可否鎮得住如此美豔的側妃,貪念這東西,滋生了便難以消除。
“奴、奴家謹遵教誨。”芙蓉重重地叩頭答謝,不知為何,在天後處她總是有股莫名之愧疚,興許是她曾□□過天帝,如今在天後處總是有股莫名的心生不安。那時的她,天真地以為天帝會以此事大做文章,責備天後治理天闱無方,更甚者會以此将其罷黜,誰料天帝竟如無事般就此揭過。
西荒上君為此沒少大發雷霆,甚至責備君後教導無方,而她也不曾為此好受過,她的身份說穿了也不過是以色侍人罷了。
“天宮之事、凡間之事,你但可不必計較,活在當下最是緊要。”天後鳳栾曦一手抱起小湯圓,冰冷的神緒沾染了母性的慈愛,小湯圓那張小臉蛋甜糯糯地伏在母後的肩頭,可那雙清澈的小圓眼卻是盯着芙蓉不放——眼前的仙女姐姐雖是仙氣飄飄,卻也沾染了不少紅塵俗氣,尤其是隐隐約約的貪念。
待得天後母子離開,花滿棠這才現了身,他本欲撥一筆可觀的銀果子将其打發,現在瞧得她這般狼狽不堪,卻又覺得自己執意攆走她委實殘忍了些。看着被他吓了一跳的芙蓉,花滿棠輕咳了一聲,“瞿遼,命人熬煮舒緩的湯藥于側妃。”
被點名的瞿遼不解地“啊”了一聲,随後端着一副幡然醒悟的模樣急急轉身去命侍女熬煮。偌大的屋子僅有他和芙蓉,他着實難掩自身的不自在:“明日我便上奏天宮奏明你‘側妃’之位,這‘蘭亭閣’便是你今後的寓所,往後你與阿菲便作姐妹相稱。”
他故意別過頭,不去細看芙蓉眼中的期盼,有些事既是發生了要忘卻也當真不容易,然而再大的不容易熬過了也就容易了。“凡間之事,我早已放下,如今留你,乃是你與阿菲甚為有緣。阿菲是明媒正娶、正經八二的聖妃,你是天帝親封的側妃,今後莫要亂了身份,生出不該有的。”
芙蓉苦笑,每個看似體恤之話皆是話中有話——安分守己,然則她安分守己了五萬年,換來的除卻泥濘不堪便是泥濘不堪。“妾身謹遵教誨。”
屋外傳來一陣緊密的腳步聲,瞿遼捧着一碗舒緩的湯藥,身後領着八個新進宮的侍女前來。這六個新進宮的侍女,不過将将受訓了三個月,誠然是未曾被安排職守的,花滿棠甚是滿意地點頭。
“瞿遼,你且辛苦些,待會随本君到聖妃處道明一切,莫教那些不長眼的繼續欺負側妃。”言下之意便是坐實了芙蓉“側妃”之名分,也算是側面言明自身已知曉芙蓉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你等聽着,今後你等便是‘蘭亭閣’的侍女,你等的主兒是本君的側妃,除卻本君與‘映昭殿’的聖妃能置喙你家主兒,若遇上冒犯‘蘭亭閣’者,皆可由你家主兒奏明聖妃,再自行處置。”
那些侍女紛紛跪下應承,嘴裏說着極為恭敬之話。
眼下之事算是辦妥,花滿棠正欲與瞿遼打道回宮,其中一個頗為機靈的侍女張口道:“君上,主兒心情不爽,奴婢鬥膽替主兒求君上,今夜可否在‘蘭亭閣’用膳?”
“啊,那就有勞側妃了,本君瞧你甚是機靈,往後由你領着她們。”花滿棠何曾不懂這侍女之意,分權、留宿,樁樁皆可替芙蓉撐腰,樁樁皆是替芙蓉立規矩,誠然他之抉擇能替芙蓉遮風擋雨。
他側目細看芙蓉之反應,卻見她并不回避,也不作聲拒絕,誠然依照她這扭捏之性子,委實難以作出抉擇之事。
“奴婢埖鹞謝過君上、謝過芙蓉主兒。”埖鹞聞言乃是止不住地謝恩。
誠然,他的不推诿,讓一屋的侍女頗為雀躍不已。
映昭殿內乃是一派的寧靜,尤其是在花滿棠道明“蘭亭閣”之事後,阿菲的容顏更是一派的從容不迫。花滿棠不甚自在地擰眉,今日分明是一頓小吵,為何阿菲卻依舊一派的滿不在乎?莫非當真是靈力減退,乃至靈臺也智力退化麽?
奈何,他能怪阿菲像個不懂世故的稚童麽?不能,更是不敢,阿菲會變成這般,皆是他故意為之的。饒是記得天帝沄洌在知曉他之所為後,并無責備之意,甚至讓他好生照顧這株烏昙跋羅,若能度化她為善,誠然更顯得他功德無量。
“花郎只道我胡鬧,卻不曾直面內心過。饒是記得你自凡間歷劫歸來,這雙眸子便是不時遠眺着凡間之方向,你若當真不曾動心為何又要佯裝無意為之?”阿菲半垂着眸子,小手拉着他的腰帶。
“你怨我招惹芙蓉,可我也怨你存心欺瞞,你動了二心,我也并非懵然不知,與其由着你來,導致我心有不甘,何不我委曲求全替你覓來?正如天後所言,尋常凡人之家主也能有個三妻四妾,豈有堂堂聖王夫君卻納個側妃也不能?我素來孤苦無依,今日之榮華乃是夫君所贈,試問我又豈能巴巴看着夫君害相思之苦,日夜清減?”
她自是曉得近來自己确實是胡鬧了些,張羅側妃之事也确實是行了先斬後奏之舉,花滿棠氣不打一處來也是無可厚非的。然則,他若無生出二心,又何須為這芙蓉與她大動幹戈?這世間但凡有些名堂的男子,哪個不是左擁右抱的,與其讓他覓個了不得的,何不由她作賢惠先替他招來?
“阿菲,我的卿卿,這亂了心神,欺瞞于你之事,委實是我之不妥。我以為不說,你便不會察覺,誰料你早已了明于心。”縱然他能說服自己将芙蓉冷淡處理,奈何也不能過分不管不顧,招來口舌之争。
“縱然芙蓉之容貌與凡女蕭氏有着九成之相似,可她這別扭之性子,委實讓人難以招架的。她,到底是個鮮活之人而非玉胎泥胎,往後為了權衡後宮,我斷不可終日與你共處,怎也得撥些日辰于她,誰能料到她可會恃寵生嬌?”仔細想來,到底是他過分天真了些,天帝那句“極為容易之事”,不過是替這萬分險惡裹上一層炫彩罷了。
“話雖如此,可你不也說了在力保我之位份,敲打了她麽?花郎,遑論将來你我如何,莫要再作欺瞞之事。”她雖是靈臺愚笨且稀裏糊塗,卻也非懵然不知自家夫君心意如何的。
看似分權,然而也見不得就當真自主,那芙蓉雖說能自行處置“蘭亭閣”之大小事務,卻也不能刻意隐瞞不報,可見花滿棠待她依舊存有警惕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