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因着要以色侍人,故此這芙蓉乃是養得金貴。膚如凝脂,手如柔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則樁樁皆是刻意為之,而非渾然天成之舉,委實造作得讓他興致全無。
一則她之模樣甚能招惹事端,二則天後性子雖冷卻不喜責罰奴仆,是以将起遣派到“琉璃宮”中,誰曾想過她除卻惹得阖宮不爽,竟連青鸾那顆榆木腦袋也惹得脾氣極盛。細問之下,方知原是青鸾欲要請教這泡茶之精巧,而她則是藏着掖着愣是不予傳授。
無奈之下,天後只可将其送到“淩霄臺”當個梳發的仙娥。誠然,天宮之內素來不乏“近水樓臺先得月”之逸事,而芙蓉也着實行過之舉。奈何那夜的他極為煩躁不安,只因鳳栾曦聞得褚曉神君戰死,當夜便無端發熱陷入昏沉。
天曉得,他的怒不可歇乃是極為懼怕鳳栾曦就此相随褚曉神君,那股即将消逝的遺憾讓他無處發洩。一衆有眼色之仙娥瞧天帝沄洌這麽寂靜無聲便知他正處于盛怒之中,而芙蓉卻因着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竟穿着一身妖嬈之衣,在他跟前搔首弄姿,自是招來他不甚尊重之怒斥。
直到聞得藥君再三回複鳳栾曦之命“甚安”,他這才留意到芙蓉正哭得梨花帶雨般地跪在地上,那身剪裁極為合身的仙娥裝束未能勾起他之情動,反倒是招惹他一身之肝火。他當即喚來早已歇息的慶諾神官前來,這邊廂将芙蓉遣出書房,那邊廂留下不明就裏的慶諾神官一同前往“琉璃宮”細看。
琉璃宮內之仙娥早已累得人仰馬翻,就連平日裏最為熱鬧的青鸾也累得靠在門框處假寐。可見,天後此番病得甚為突然,床上的天後因着胭脂未施,那張本就瘦削的臉容如今沾染了脫相之兆。
天後病得最為迷糊之時,是天帝親自前往照料的;天後灌不下的藥汁,是天帝以口相送;咽不下去的清粥,是天帝一勺一勺地仔細喂下;至于那身因汗水而浸濕的衣衫,天帝将他遣至前廳,徑自手忙腳亂地替天後換下。
慶諾神官自侍奉天帝之日起,便也沒少與這些不懂規矩的仙娥打交道。然而,他甚為不解的是芙蓉為何會挑在此骨節眼上造次,循着她之詭秘,慶諾神官順藤摸瓜地查出了西荒王族竟藏着這麽一着謀算。
天後雖是驀地生病卻因着不甚得寵,天帝不過是遣了藥君前往醫治,加之那些天闱妃嫔為了彰顯自身之賢惠,皆是紛紛前往欲要照料天後。許是西荒君後自覺此時正值後空虛空之期,便以奴契脅迫芙蓉行了勾動之舉,可惜當日的天帝一來甚為煩心戰事,二來極為憂心天後之安危,是以上蒼不允許其成事。
“若非天後體恤小娘子身世之可憐,誠然天帝早就将你打發去誅仙臺。”慶諾神官之臉容何其陰冷,“你可知你之勾動乃是亂了天闱之規條?你該是慶幸未曾依照西荒君後之意,以媚藥毒害神皇,不若此刻的你豈能有此空閑與我等置喙。”
對于慶諾神官之話,芙蓉既不否認也不欲承認,她甚至不曾想過天帝早已将西荒王族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就連她被豢養在宮中作以色侍人之事也了明于心。當日之勾動,确是西荒君後所脅迫,因着其以手中之奴契,眼下之自由作條件,答應她事成之後便許她自由。
“今日本天帝覓你,正欲與你行一樁買賣,你覓個法子留在聖王身邊,收集聖王與魔尊重錦官往來之事,告知慶諾神官便可,至于這奴契權作定金。”天帝沄洌将手中的奴契送到芙蓉手中。
相較于以奴契拿捏,天帝沄洌更為着緊魔尊重錦官之動靜,看似屢試屢敗的魔尊早已拉攏了“四輔”中的妖神與鬼帝,着實讓他等亂了陣腳。這天下素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然而“四輔”之分了後便是有着近十萬年不曾合過,然而在最近的三百年間,魔尊重錦官以自身之誠意,打動了這些新主。
那張輕飄飄的奴契落在芙蓉手中竟有餘千萬般沉重,她不敢相信夢寐以求多年之事竟一朝成了真。看着發黃的宣紙,末尾處還有她小小的手印,家道中落的她為了生存,只能忍氣吞聲地将自己化作奴籍。
“你們就不怕我陽奉陰違麽?”豆大的淚珠滑落,芙蓉乃是喜極而泣。等了上千萬年,終是将這賣身的奴契取回,從此她不再是任人差遣的仙娥。
“本天帝能還于你手便是篤定你難以離開陽天,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本天帝不欲與你計較,并非看重你這張臉容,而是念在天後之顏面。”得罪了玄天玄霄宮,縱然她芙蓉何等傾國傾城也難逃一死,加之那烏昙跋羅雖是失憶,然則其體內之血性尚未完全消除,如若芙蓉能安分守己地留在陽天缙霄宮,興許這命兒尚能活得久一些。
天帝沄洌冷傲一瞥,由着芙蓉那張臉容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縱然身份曾經是那麽地相似,奈何她非鳳栾曦,他沄洌無需百般讨好。
加之,她入宮之動機本就不純粹,是以他是斷然不會給予她任何觊觎之機。饒是記得鳳栾曦病好後,他也忘卻了此事,直到在北海公主的宮中聽樂,這才籍着芙蓉的容姿憶及起來。那日不過匆匆一瞥已引得北海公主醋意橫生,繼而擇了個由頭将其責罰,而他的不曾阻撓,不過是正中下懷罷了。因着身邊素來不乏能人雅仕,能入他之耳的絲竹技法乃是極好的,誠然芙蓉之絲竹堪稱國手。
于他印象之中,堪稱國手天籁的神女仙胎,一是笛蕭之音仿若上古神明的姬靈上神,二是箜篌技藝超群的玄霄宮帝後清瑤,三是瑟音仿若高山流水般的練霄宮帝後睿姬,至于他的天後鳳栾曦則是鮮少将陶埙技法展露于世,而黅霄宮帝後荀元氏與早已香消玉損的昔日碧霄宮帝後雁姬則是批把與舞藝皆有所涉及。
誠然并非要處處拔尖又或是如何地出類拔萃方能入神皇之眼,這“姻緣”二字便是極好的,哪管兩人俊俏得如何般配,若是無緣之人終究也是情歸各處的。衆所周知,颢天黅霄宮帝後荀元氏美豔絕倫,一衆仙僚皆是以為其定必能入主鈞天,然則他這位天帝表兄待其當真沒有半分男女之情愫,僅有的也不過是區區兄妹之情罷了。
反觀天後鳳栾曦,遑論她性子如何執拗,奈何他偏偏待她一眼障目,那些執拗權當是女兒家的小性子,而他更是容不得那些自诩天姿國色之徒污蔑他心中清明半分。
“那位不得寵的天後麽?天帝幾時這般情深——”不待芙蓉将話說清,天帝的一記掌風刮得她本就随意挽起的發髻松散開來。
芙蓉羞愧地低着頭,不敢造次。比起妖神那一道道力量不少的巴掌,天帝這樣的掌風算是憐香惜肉了,然而大庭廣衆之下披頭散發,委實有失禮節。
天帝沄洌不語,他與鳳栾曦縱然再如何地彼此折騰,如何地争論不休,兩人依舊是在神仙姻緣薄上的夫妻,這床頭打架床尾和之事,豈是她一介五等靈仙能妄議帝後的?加之,鳳栾曦乃是他內子,豈容得她人如此欺負?!
“這蹭鼻子上臉之事,卑職勸慰小娘子還是少做為妙。天後素來深得天帝之意,而小娘子口吐妄語污蔑天後,合該割下舌頭。”慶諾神官不悅地冷悌芙蓉,這靈臺到底有多愚笨方會三番四次招惹天帝之不快?
“卑職且勸小娘子一句,雖說小娘子如今乃是今非昔比,然則這‘身份’二字,小娘子合該仔細咀嚼,若連陽天也容不下小娘子,卑職甚為憂心小娘子如何在凡間存活下去。依卑職所見,妖妃之年歲也不過是三萬五千歲,小娘子好歹也是于深宮多年,這邀寵之手段怎也比她要高些。更何況,聖王早已知曉小娘子便是那凡女蕭氏,籍着‘于心有愧’四字,小娘子乃是穩勝。”一則凡間之內心術不正的地仙、魔王多如牛毛,二則在凡間日子久了,難免會沾染上紅塵俗氣,繼而仙力減退。
這芙蓉既是西荒玄鳥王族覓來以色侍人之物,想必也少不得傳授了些閨房秘術,聞說當年無極元君所授予的乃是一套“媚而不俗、媚而不妖”的秘術,引得軒轅黃帝險些沉溺于此。由此可見,若這芙蓉能上心些,這烏昙跋羅哪還是對手?
“我應諾!”這天地間素來沒有不勞而獲之道理,慶諾神官之言,芙蓉豈會聽不懂?這“仙界一日,凡間一年”之規,乃是自上古洪荒年代之初,盤古真人開天辟地之時已立下之規矩。她在仙界進修一日,怎麽也比在凡間修煉一年要好多了。
關于阿菲之身子,她從哪那些侍女口中也窺探出個一二來,阿菲因着道行不高卻在凡間逗留了太久,是以沾染了不少紅塵俗氣,這仙力确是有所減退。一則是聖王待她一見鐘情,二則是聖王見其可憐,遂将她抱回仙界,以仙果供養,這才杜絕了她仙氣銳減之勢頭。
阿菲的身姿看似強壯實為強弩之末,誠然本就羸弱得不堪重負,那句“血象不合”不過是聖王與地仙醫者合謀诓騙之言辭。
“本天帝姑且信之。”天帝無意繼續與其糾纏,本次前來陽天,乃是受了聖王之相邀的。如今為了這些小事兒鬧得紛紛擾擾,也該是時候辦正事了。
他甚為篤定只要烏昙跋羅在世一日,這芙蓉難逃被拿捏之命運,這烏昙跋羅之靈力着實銳減了不少,但依照其善于起死回生之法,誰能保證如今的她當真不是佯裝失憶,好去瞞天過海避過天族之追捕?
依照他之意,芙蓉若能棄暗投明,替他阻撓“四輔”天下合一盡歸幽天绛霄宮,他也不妨許她一道替天族分憂之美名,讓聖王好生相待。
從“蘭亭閣”出來,慶諾神官之臉容就不曾輕松過,不知為何他總感覺這芙蓉不似乖巧之徒。萬一她扭轉槍頭協助“四輔”對付鈞天、“四禦”,那奴契豈非成了禍端?“陛下當真不懼怕麽?”
天帝沄洌輕拍慶諾神官之肩頭三記,那張從容不迫的豐神俊朗,讓慶諾神官一度不明就裏。直到主仆兩人回到被設下層層結界的廂房,天帝沄洌這才就着茶湯輕哼一句:“這天地間何來那般多的按部就班?變數,乃是最為尋常之事,本天帝不怕生變,也不怕不變。”
就如他明知塗姮上神待天後有越矩之情,卻也不全然否決其品行、其能力,天後與稚子在其保護之下,乃是毫發無損,委實解決了他之後顧;加之,塗姮上神在保護他之時,也是全力以赴未曾有過松懈之心。
“原是卑職多慮了。”慶諾神官微微一笑,若那頭仙鶴當真不體恤天帝之苦心,往後也莫要想着能在陽天安生。
一團潔白中帶有九彩變幻的小小身姿從屋外鬼鬼祟祟地探望,直到再三确認屋內的兩位神君并無發現他的影蹤,他這才裝模作樣地貓着小腰,左閃右避地欲要繞過前廳進入偏殿。小眼瞥見一雙月白色長靴正杵在他的跟前,他來不及擡頭便被一雙健臂從地上抱起,他的父君——天帝沄洌正一臉不解地端詳着他。
“小湯圓幾時醒來的?”這小子竟趁着母後午休之時,偷溜出去游蕩?
小湯圓裝模作樣地伸出白胖小手抱着父君的脖子,小臉貼在父君的臉龐,奶聲奶氣地撒嬌:“人家要出恭,奈何母後正值入夢正盛之時,人家只得徑自下床去。”
“喲,敢情這出恭還得出去缙霄宮溜達?”天帝沄洌皮笑肉不笑地戳穿,小湯圓身上除卻鳳栾曦的氣息,尚有一股甚為奇特之奇香,像極了那烏昙跋羅之氣息。
“父君,人家若是不出去,豈會遇上當初救人家的姐姐呢?不過、不過她似乎不記得人家了,害得人家的謝恩猶如猴戲般。”小湯圓那張像極了天後鳳栾曦的臉容故作委屈地嘟着嘴,那張男生女相的小臉當真漂亮得讓人辨不清其是雄是雌。
“興許她的靈臺不好使,她待你有救命之恩,父君也賞賜了她一段姻緣際遇。是以,小湯圓着實無需庸人自擾。”天帝沄洌掐了掐兒子的臉蛋,除卻那雙長且密的扇形睫毛、兩道渾然天成的劍眉像極了他,餘下的皆是承了母後的姣好。呵呵,他這男兒家縱然生得再俊俏也需得有男兒家之俊朗,誠然小湯圓之長相太陰柔了。
然則,他卻不慎懼怕,只因那塗姮上神不也是個女生男相的神君,可他未曾因出色的容姿而讓一衆神仙輕視,反倒是以自身的天賦異禀與努力不懈,讓年紀輕輕的自己穩坐着狐族戰神之位,更讓一衆神皇心有餘悸。
卻說花滿棠一臉懊惱地以挺屍之姿躺在一張擱在“缙陽殿”院子的藤制長榻上,端着一副生人勿進之模樣,害得由老虎所化的貼身侍從瞿遼也不敢輕舉妄動。
夢中的他又回到了那個奇怪的樹林,頭頂上的烏雲密布,不時電閃雷鳴,只見天空中一道閃電把林中的一棵大樹劈得支離破碎、火星四起。地上伏着一個身子玲珑曼妙、曲線窈窕的女子,那些旱天雷猶如活了般不時在其身側閃動,顯然是那女子沒少受下這見鬼的旱天雷。
那時的阿菲,不叫阿菲,而是讓一衆神皇頭痛的烏昙跋羅,而他則是受了天帝之指引,知曉這由天地間的混沌之氣化成的烏昙跋羅時常于凡間與仙界穿梭,今日正是其往返仙界之日。
他鬼鬼祟祟地避開那些天雷,翻過早已暈厥過去的烏昙跋羅,那張精致美麗的五官帶着野性的成熟冶豔,妩媚的眼眉與豐唇甚是誘惑。
無暇欣賞美人的豔顏,只因此行的他只有一個目的——行奪舍之舉!他的大掌再三确認其腦後正源源不絕地流淌着鮮血,收起那顆不該的善心,他的大手硬是掐開她的檀口,他顯露出僅屬于野獸的粗長獠牙,不停吸食着烏昙跋羅的靈力。
眼看那張成熟冶豔逐漸呈現返老還童之兆,他卻猶如食骨知髓的猛獸般不肯停下,只因那樣強大的靈力讓他變得貪婪。他感覺到一股來自身體深處發出的劇烈疼痛,像是烈火一般蔓延開來,就連脊背也痛得直不起來,那股撕裂讓他眼前的景象越發模糊。
花滿棠被推搡得極為不舒服,意識也從朦胧間逐漸清醒。身下的烏昙跋羅端着一副不懂事的純真模樣,瞧得他心中發虛,也甚為懼怕她的窺探。
只因此番奪舍之舉着實是他的铤而走險為之,為了能順利繼位,他從天帝的醉話中聽了這麽一個牆角,只要吸食了烏昙跋羅之深厚靈力,他便能依着這渾然天成而火速位列仙班。依照他之謀劃,本該是将其吸食至盡方為上策,可誰又能料到他僅能吸食了她十萬五千年之修為便再也吞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