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卻說芙蓉墜下那萬丈深淵後,被一幫不知從何處竄出的魃魈魁鬾、魑魅魍魉緊追身後,那些撕裂般的叫聲如雷貫耳。吓得芙蓉閉眼狂扇雙翅,然而一只魃驀地伸手捉住了她的鶴腿,猛力之下芙蓉失去了平衡,整只仙鶴生生地撞到岩壁之上。
痛暈過去的芙蓉猶如一片枯葉般墜落,那些得逞的魃魈魁鬾、魑魅魍魉露出奸詐的笑容,随後更是如潮水般湧來。八道妖豔的光芒穿透了那些着急的魑魅魍魉,被光芒穿透後皆化作黑煙,至于那些魃魈魁鬾更是變作枯葉般,渾身之氣血被光芒之下的花瓣吸盡。
芙蓉的口腔之內被一管奇怪的東西探入,那東西像是極有靈性般,從她的口腔竄到她的五髒六腑之中,本以為要就此把性命交代,然而她渾身因着墜下而骨折之處,此時竟有股暖流傳入。
随着她的疼痛逐漸減弱,她的靈臺也逐漸恢複了意識,沉重的眼皮幾經掙紮也緩緩地擡起,眼前乃是一株态勢長得極為粗壯的花卉。那種極其絢麗的妖媚色彩,讓她匆匆一瞥已印象深刻,她本想繼續細看,奈何那雙眼皮委實沉重。
當她再次醒來,映入眼簾的乃是一個容姿僅有豆蔻之年的少女臉龐。說是少女,然而她一張精致美麗的五官帶着稚嫩的野性冶豔,天真的眼眉與豐唇卻又透着純真,如此奇妙的不搭竟形成了別致之風韻,遑論那清肌雪膚在暗黃的火光中顯得光滑晶瑩。
“你,終是醒了過來。”如此年輕貌美的豆蔻少女,卻擇了極為老成之言辭,委實有些奇特。
“此地是何處?”芙蓉揉着因昏睡太久而發痛的太陽穴,她自出逃了九重天宮,這血徽便是一直不間斷了。“你,你這小丫頭為何在此等險要之地?”
“小丫頭?!”少女沒好氣地叉腰,那雙天真爛漫且野性難馴的眸子正顯露着不甘心,誠然她該有八萬歲了吧?
虧得她善心大發,憐憫這渾然天成且貌美如花的神女仙胎險成魃魈魁鬾、魑魅魍魉等的果腹之物。然而她卻是個有眼不識泰山之徒!她好歹也是個修煉了上千萬年的魔胎,雖則每次皆是被天族打回原形,奈何她乃是打不死之魔物,每次皆能涅槃重生,只是每次重生後的靈臺總是不大靈光。
她只記得每修出一朵鳳尾需得萬年根基,每一次的涅槃皆是傷根動骨,本是修出第八條鳳眼花瓣的她,不知因何而抽風舍命救了那位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的凡間魔王。她的犧牲替他換來位列仙班之契機,因着受了她的萬年之功力,那凡間魔王竟能渡劫飛升為神仙,如今更是在仙界神界以上仙之品階承下一個“聖王”之位,此事迄今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年。
而那聖王為了答謝她的救命之恩,執意迎娶她為妻,兩人如今生活在胡射山之上的南天崖——陽天缙霄宮之內。
“此疑窦,合該由我細問方是妥當,你因何得罪了人?”适才所見,眼前的神女乃是被一頭孔武有力的應龍追殺至此的。
芙蓉沒想過眼前的小丫頭竟會一副得理不饒人之狀,環顧四周之昏暗,她不敢斷定自身可是安全了。因着篝火不大,那些昏黃的光不過是将眼前的一畝三地看了個大概,“要你管。”
“哈,奈何我偏要管,只因你之命乃是我救下的,若非我出手絞殺了那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如今的你早已成果腹之物。凡人常言‘得人恩果千年記’,如今我這乃是要湧泉相報之大恩也。” 眼前的神女仙胎長得體态纖秾合度,臉容美豔絕倫勝似美玉,舉手投足間透着迷人的妩媚,堪稱傾國傾城之容貌。這世間男子皆為喜歡此等極具攻擊性的美人尖兒吧?
“你、你意欲如何?!” 芙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小姑娘似是執着于那“報恩”二字。
“瞧你這俊俏的模樣,怎看也是天宮出逃之嫔妃吧。”少女伸手擡起芙蓉之臉容端詳,“與其以色侍奉那些能當你爺字輩的神皇,何不随我入宮為通房丫鬟侍奉年輕力壯的聖王?興許還能魚躍龍門成了側妃。”
“這、這是何等道理?!我來此地,不過是為了那無憂果而已,誠然無需為此虛耗半生。”侍奉聖王?這少女原是要她以色侍人?!說是“側妃”,實情乃是能被主母買賣打罵的妾室!誠然是她天真了,她曾被朱天妖界的妖妃救下,然而妖妃從未以“報恩”二字脅迫過她,是以她總以為旁仙也不屑于此。
“便是你耳中聽到之道理。”少女幽幽嘆了一口氣。
芙蓉聞言不自覺地“啊”了一聲。“故作玄虛之事,何人不曉,我又因何而相信你?”
她确是從天宮出逃的,只是身份并非天宮嫔妃,而是鈞天天宮中的一命司樂的宮娥。她來此地本就是為了締結山上的無憂果,只要吃了這無憂果,她就能忘卻凡間之事,繼而無需夜夜夢魔難除——每當夙夜降臨,雙眼緊閉之時,夢中便會出現那雙深邃如黑潭的丹鳳眼眸。
她以為位列仙班後就會忘卻,然而那種欲拒還休之感情依舊深刻,那時的她不過一介凡人自是不曉得自己原是神女仙胎。此番歷劫,她就如在鬼門關處走一遭般難受,誠然此事只能怪她過分輕信了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崔氏。
興許避寵不過是她的韬光隐晦罷了,先是以避寵把楊才人之風頭襯得極盛,楊才人被滅後又以沉湖引來矚目,得寵後為鞏固榮寵,更以寒食散毒害龍體,為了奪得後位更是誣陷于她這位皇後。如是種種,足可見其乃是城府極深,而她不過是其之手下敗将,由此可見人心方是這世間最為可怖之事。
“我與聖王雖是同為魔道,奈何兩者卻血象不合,若各自成眷乃是兒孫滿堂,若執意和合乃是斷子絕孫。聖王憐憫我孤苦無依,寧可斷子絕孫,也白首不相離。”少女半垂的眼眸透着掩蓋不住的落幕,當初被告知此事,她乃是哭了三天三夜之多。雖說,聖王言明不計較,然而她當真未曾想過子嗣一事會成了兩人之間的隔閡。天曉得,一句“斷子絕孫”就如一樁難以瀝青之恥辱般。
成親之初,她未曾計較只因那時的她并非待聖王有了男女念想,然而這情愫之事本就非按部就班,誰曉得她會待那聖王日久生情,曾經的不甚在意也變得惶恐不已。她知曉聖王此番歷劫,歷的乃是俗不可耐的情劫,凡人尚可有一碗孟婆湯,然而神仙卻不能輕易忘卻,這些傷痛乃是裂變之印記。
聖王雖不曾言明過什麽,奈何那雙不時輕蹙之濃眉騙不得人,怎看也是待那凡人蕭氏動了真心。當她知曉,聖王在那場情劫裏是“愛而不得”後,她始終覺得“解鈴還需系鈴人。思來想去,她只好趁機溜到東北鬼界以便潛入陰司冥府去查看那蕭氏如今尚在何處的,若是未能投胎轉生,她便将其擄回去陽天侍奉聖王。
依照她之謀算,擄走那魂魄後,她便渡些道行于她,讓她當個不入仙籍的鬼仙之流。奈何離不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之道理,她尚未潛行到陰司冥府便遇上了應龍獵殺仙鶴之事。
适才她只顧着救人,忘卻了什麽,如今倒是讓她憶記起來了。眼前的仙女之模樣與那凡人蕭氏有着七成之相似,其容姿不過是少了三分清冷之英氣,如若能诓得她随行回宮,誠然也算是免了她的風塵仆仆。
“聖王待我有恩,我自是不能讓其斷子絕孫,雖說你我同為女子,奈何我當真無計可施。如若你憂心,我也不怕許諾于你:他日你誕下孩兒,若是不願離開,你我便一同撫養,我力保你坐穩側妃之位;若你執意離開,我會賜一座屋宇于你,往後你我以親人相交。”她的陳詞極為誠懇,那雙巴心巴肝的眸子更是看得人揪心。
芙蓉忍着發痛的身子慢慢走到洞外,黑漆漆的一片,不時傳來魃魈魁鬾、魑魅魍魉的哀鳴與風聲。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乃是狼狽之時,她尚未負傷也未能躲避那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試問如今受傷了的她又如何能辦到?
“若我依舊不肯應允呢?”
“此地陰氣極盛,縱然是‘四禦’神皇與天帝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片刻,只因那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極為消耗內力。你區區一介小仙,這能力到底也不及修煉了幾十萬年的老神尊來得深厚,試問你有何依據與我一辯高低?”這些魃魈魁鬾、魑魅魍魉雖為能力最弱之魔物妖魅,卻又是最為難纏之物,若被它們盯上便如飛蛾撲蝶般湧來,待得力氣耗盡便是在劫難逃。
“就憑你非要我應允不可!”芙蓉猛然一頓狂猩,“你這般執意,只因我這張臉乃是與你夫君之心肝尖兒莫名相似罷了,你就當真不怕我他日鵲巢鸠占麽?!你口口聲聲說報恩,然而不過是為了自身之謀劃!你斷定自己會失寵,是以要我替你生下夫君之孩兒,好讓你這主母之位坐得穩妥罷了。”
芙蓉之言,讓少女的臉上閃過一陣青白,誠然她說得不錯,她之挽留也确實是存了私心。奈何,她的私心也不過是想着聖王能有一伴侶相随,萬一将來的她又要重生而忘卻了他。鵲巢鸠占麽?誠然她不甚懼怕,“怕”這一字不在她的道理之中,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曾記得,試問有何懼怕忘卻所愛之人?既然會忘卻曾經過往,縱然她不記得了也不會心傷。
她無父無母誕生于天地之間,就連自己也記不得自己到底多大年歲,獨身多久,許是孑然一身太久,總感覺漫無目的委實可怖寂寥。
“怎麽?如今倒是無話可說了。”芙蓉素來自知這樣臉容何其得天獨厚,她的美豔就如臘月寒梅般我見猶憐,舉手投足間有透着清冷二字。饒是記得妖妃曾言,她的美容能讓旁仙淪為泥胎,若成了天闱嫔妃定必招來妒忌與忌憚的,屆時成了衆矢之的乃是寡不敵衆。
“哈哈哈哈,好一張伶牙俐齒!”少女回過神來,報以一抹甜笑。“奈何虛有其表、虛張聲勢為多,你這張容貌确實美豔無雙,可性子卻不甚讨喜,你怎以為自己能一枝獨秀?需知,美豔者本就如繁花似錦,有道是歲月不饒人,你又怎知自身能一如既往地美豔下去?”
芙蓉蹙眉,這少女看似天真爛漫,然則卻是個難纏之徒。她之所言,正中她之纰漏,她的性子确是讓她吃過不少虧。她不自覺地輕撫臉容,曾經的她被妖神掌刮得眼冒金星,只因她之言辭極為不友善。
她自天宮出逃,一心只為服下締結山中的無憂果,服下後,她的何去何從,誠然是不曾細想過的。若頭一回相救的是神君男仙,此時的她興許早就要以身相許了,奈何這老天爺忒能與她開玩笑,如是兩回皆是神女仙胎相救,而非凡間話本裏的才子佳人。興許也是她那桃花不曾長好,是以屢屢難以開花。
“若、若我舍不得那孩兒,你當真樂意與我共同撫養?”
“當然,你若憂心我獨占,但可與聖王再生一兒半女,我也不會置喙半句的。”少女信誓旦旦地點頭,“縱然頭胎是個娃兒,我也不會嫌棄的,我只要一兒半女便可,這男女情愛終究抵不過歲月蹉跎的。”
“你适才不是信誓旦旦說兩情相悅麽?怎麽驀地不再托付?”芙蓉不欲承認少女的話極有道理。
“适才的你不是控訴我不夠坦誠麽?”少女不怒反笑,“我瞧得出來,你待我救你之事不甚釋懷,可是覺得少了些英雄美人之纏綿?”
“你當真能領我出去?”芙蓉從洞口慢慢踱了回來,她的身上有着不少處被魃魈魁鬾、魑魅魍魉撕咬落下的傷,那些傷了的地方不時滲出血水。濃重的血腥氣定必招惹那些潛伏四周的魃魈魁鬾、魑魅魍魉,屆時她只有淪為果腹之物。
“我乃噬血之物,吃過人,嚼過地仙之流,如今只把魃魈魁鬾、魑魅魍魉作果腹之物,委實窩囊了些,奈何我甘願為聖王改一改性子。”她噬血之事,在聖王眼中雖并非罪不可赦,可聖王也耐着性子告誡她為何要與人為善。
依照聖王所言,這“與人為善”是權宜之計之一,這世間雖說并無什麽無緣無故之怨恨,然而人心素來最為可怖,縱然是施恩之人,卻也難逃被受恩之人連累的。若湊巧遇上正道之人,乃是感恩圖報;若湊巧遇上龌龊之人,乃是恩将仇報。
聖王說,縱然她吃的乃是十惡不赦之徒,奈何于那些正道而言确是離經叛道,甚至有邪魔外道之嫌。他不嫌棄,乃是她有恩于他,可天族卻并非這般看待的,誠然他勸慰她要與人為善,不過是免卻被天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罷了。
“為了一介男子,值得麽?”芙蓉頗為不屑這種倚仗,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若是活生生的搖錢樹,試問這貪財之心誰能沒有?
曾經的皇後蕭氏也曾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身為将門之後的她被當朝太後選作太子陪讀,誠然不過是個幌子,太後要的是她舍命相護當朝太子。這當朝太子在她的暗中保護之下,幾經險境皆能化險為夷,然而她的不圖所報換不來太後的真心實意,明知她不愛當朝太子,卻依舊行了亂點鴛鴦譜之舉。
當朝太子在明知她并非屬意他之下,以“寒食散”毒害于她,當朝太後為了太子之名譽,強行将此惡行栽樁嫁禍于旁人,如此循環不息之內鬥,到底誰能得益?
她并非不曾想過逃走,誠然也确實逃走了,奈何在那天羅地網的包圍之下,她為了那人能活下而犧牲自由,然而那人終究是抵不過皇權。
“啧啧啧,你這神女仙胎空有一張俏皮囊,這話頭總能讓人莫名要置氣的。你就不能嘴巴甜一些麽?”興許她天生就是個不懂人情世故之事。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繞,你若樂意就随我一同離開。”
少女無意再為這些有的沒的争論不已,這世間又非僅有一方法子而別無他法。再不濟,她就如五千年前那般,誘導一個貪戀美貌的神女仙胎将正統姻緣交付于她,換來的乃是一世貌美如花。
芙蓉咬牙點頭,出去了是一回事,可她逃離天宮算是玩忽職守之罪,縱然出去了也難逃天兵抓捕,與其坐以待斃何不放手一搏,出逃至陽天?
“你呀,這扭扭捏捏之性子委實要改一改。”少女嘴裏雖是嘟囔着不饒人之話,可動作卻極為歡快地一躍而起。
少女原地一轉化出一株九尺高之花卉,其形如鳳凰尾巴般帶有鳳鏡,透着極其絢麗妖媚色彩的花瓣讓芙蓉猛然想起自己在聽牆角之時,聽到紫薇帝君與栩風神官之所言——她,就是兩位老神尊口中的七尾鳳尾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