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禽走獸若是想要修煉成為精怪,甚至為妖為仙,最重要的只有兩個字:機緣。
一條蛇就算活得再久,那也終不過是蛇而已。但若是與人結了機緣,就算是真正開了靈智,不再是尋常獸禽了。正如那條被許漢文救下了性命的王錦蛇,雖然之前已經活了近一甲子,但再生于世之後方始得靈竅。它一開始還是渾渾噩噩,腦中卻記得許漢文對它說的那句“你可要記得我呀”,雖然并不甚明白這話的意思,但倒确實是一直牢牢記着救命恩人的音容,且始終覺得會與救命恩人再次相見。
王錦蛇就這樣活過了百年,性子也遠不像以前那樣兇暴了。能活過百年的蛇終是罕有,漸漸的就有周圍的一些膽子頗大的蛇來到這片山頭偷偷的将這王錦蛇瞧上一瞧。而這王錦蛇自從被那道雷電一擊,形貌也發生了些許變化。體型更大了些不說,身上的斑紋更是變得奇怪。本該黝黑的蛇尾被電得雪白透亮,越往上倒是顯現出了一些花紋,但也早不是王錦蛇的黑黃相間,而是白黃相間,只有腦門兒上那個王字還如以前一般清晰。這樣異于常蛇的形貌看在別的蛇眼裏,更覺震懾非常,不敢接近;再以蛇蛇相傳,這條王錦蛇的名聲在蛇類之中就愈發響亮了起來。更有甚者,還有些想要争奪蛇王地位的公蛇,不知死活的前來挑戰,将打敗這條王錦蛇為自己成為蛇王的籌碼。這王錦蛇雖然這些年收斂了心性,但從來也不是易相與的,小字輩摩拳擦掌找上門,它自然也拿出了年輕時的兇性來與之相鬥。這些小蛇哪裏是它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收拾得七葷八素。要是早先的王錦蛇,定會直接将這些不知死活的小輩們直接吞入腹中;而如今也不知是不是活得太久了,他看着這些不知死活的小蛇,心中只覺得哪裏會有許恩人燒烤的那些食物好吃。
就像這一條——王錦蛇看了看被自己甩到一邊、似是昏死過去了的又細又短的青蛇,心下滿是嫌棄,暗忖這麽一條蛇,身子還沒蚯蚓大,吞下去也沒滋沒味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一派胡言!”王錦蛇的腦子裏突然響起了這麽一個聲音。它驀地從地上将頭擡起來,四處查看着。
“瞧什麽瞧!就是老子我!這麽一把老不休了還被你甩這麽遠,我還要喘口氣兒呢!”
王錦蛇反應了過來,滿目懷疑的看着那甩出老遠的小青蛇,不敢相信那麽老氣橫秋外強中幹、卻十分順當的“話”竟然出自一條蚯蚓大小的小青蛇。需知“話”、“語言”這個東西,飛禽走獸們是沒有的,只有人才有。也正是這種極富靈氣的東西,才将人這種弱小的東西與其它動物分隔開來。獸們相互的交流依靠的是氣味、叫聲這些事物,食為裹腹、欲為生養的飛禽走獸們依靠這些也足以交流。但若是動物開了靈竅,有了喜怒哀懼愛惡欲,氣味、叫聲雲雲則再不能承載它們的所想所思,這時候就只有借用人言人語。是以能夠運用人語的,必是靈竅已開的生靈,就像是這王錦蛇一般。而這條蚯蚓似的小青蛇竟比王錦蛇言語得更為得心應手,難道它也是開了靈竅的?
“不錯!老子自幼就是被人養大的,有什麽稀奇!”這青蛇好像總算是緩過勁兒來了,癱在一旁的身子抖了抖,撐着直起了腦袋。王錦蛇湊到了它跟前,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這小青蛇竟是條人養的,它光知道有人喂養些豬羊雞鴨,養大了宰着吃;又有人喂養些貓狗兔子,圖它們生得憨态可掬,養來讨個喜,卻從不知道竟有人會養蛇。
“少見多怪!我家主人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都多!我生下來的時候世上還沒你爹娘呢!你知道個屁!”
這王錦蛇要是個人型,聽了這青蛇的話早該眉頭大皺了,可惜它現在還沒有眉頭。只是一條昔日極血性的霸王蛇忽而被這麽一條小蛇如此怠慢,總歸心中不忿,但此時的王錦蛇不忿歸不忿,卻覺得這青蛇說話的本事真是了不得。王錦蛇開靈竅已是四十年有餘,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四十年間都未曾見過人跡,至今仍然笨口笨舌,心中想的意思怎麽也不能表達。就像它現在對這青蛇十分好奇,可搜腸刮肚了半天卻只問得出一句不成文的話:“你……很大?”
其實它只是想問那蛇是不是活了很久,可惜它不會說,反倒是用這半生不熟的話把那身型怎麽看也算不上“大”的小青蛇氣了個半死。
“我小是因為我家主人喜歡小的!”那小青蛇激烈的伸直脖子,蛇口張得極大,赫赫有聲,然而看在王錦蛇眼裏只覺得無話可說。王錦蛇擺了擺腦袋示意自己并無此意,也不知道傳達到了沒有,只得又搜腸刮肚後斟酌着向那小青蛇說:“我想……說話。”
“啊?你不是正在說嗎?”那小青蛇不解,随後又福至心靈般明白了過來。
“噢……你說話不利索?”
王錦蛇重重的點了點頭,一雙烏漆漆的蛇瞳裏滿是期待。
“啊呀!”這小青蛇瞬間變了态度,剛才的暴跳如雷立刻消失不見,而是做出了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尾巴翹得老高。
“你早這麽說不就好了。看你一副人面獸心……啊不,蛇面獸心的樣子,倒也算是個人……啊不,蛇才。老子就勉為其難的教教你吧。”
就這樣,這條小青蛇倒是成了王錦蛇的師父,就在這片山頭住了下來。日子一久,王錦蛇才知道這小青蛇已經活過了兩個甲子,要說比王錦蛇的爹娘還要老,說不定還真是如此。它本是一位少女自幼養到大的,少女長大了之後嫁了人,便無法在夫家喂養小青蛇了。彼時小青蛇還不知其中緣由,只知道自家主人忽而不見了,嫁到了別的地方,小青蛇就從家中跑了出來,尋找自己的主人,卻不想一直迷路,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少個地方。主人特意将自己喂養成的小而惹人喜愛的身型到了外面卻只有受苦的份兒,從一開始什麽都不懂到現在已經活過了兩個甲子的年紀,它總歸是明白如何活得舒心些了。來找這條王錦蛇也只是因為在跟別的青蛇吹噓自己(的年紀)定是蛇中之霸,什麽王錦蛇,哪裏是它的對手。
“論年紀我不如你,但論本事卻是你不如我。”王錦蛇一派自如的吐着蛇信子。這些日子它跟着小青蛇學習說話,嘴皮子倒是遛了不少。那便宜師父被它這話氣了個半死,偏偏又無法反駁,便惡狠狠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幫你打聽你那救命恩人之事了!”
聞言王錦蛇頓時一聲不吭了。這是小青蛇對付它的殺手锏,小青蛇問到它如何懂得口吐人言時,它曾向小青蛇說過當年許漢文如何救了自己一命,又叫自己定要記得他,所以自己從不敢忘記恩人的救命之恩。小青蛇聽得它用并不純熟的人言磕磕巴巴說完了它被許漢文搭救的往事之後,沉思良久,然後以一種十分懷疑的腔調問它:“你一刻不忘的究竟是人家的救命之恩,還是人家燒烤野兔和老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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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懷疑就先不提了吧,反正王錦蛇至今仍然牢記着恩人就是了,管它是為什麽牢記呢。那小青蛇言道,“你那救命恩人搭救于你,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你的恩人都不知是否還活着。”
王錦蛇吓了一跳。“要是恩人已經仙去……那該怎麽辦?”
“你這就不懂了吧。小青蛇搖頭晃腦道。人都是有六魂九呸的,人死了之後,魂呸會轉世,所以你的恩人和我的主人一樣,只要去找他們的轉世即可。”
魂呸……?轉世……?一下聽到太多從未聽過的東西,王錦蛇有些迷惑,思索良久之後它還是問道,“那麽要如何去找他們的轉世?”
小青蛇聞言忽而變得煞有其事、神神叨叨,湊到王錦蛇旁悄悄對它說:“修成真身。”
王錦蛇頓住了。粗長的蛇身像是石化般一動不動,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它确是聽說過山獸野禽修煉至化作人形、最終還有可能位列仙班的,但它的腦袋裏卻從未想過這也會和自己有關,皆因它聽說過不少修煉之物修煉不成反入邪道,最終落得極悲慘的下場。
小青蛇活了百餘年,走遍山川大地,觀王錦蛇的容色便知它一顆蛇心裏想的是什麽,不禁鄙夷道,“別的東西想修煉都沒那個條件,你還不情不願的,當真是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腿。”
王錦蛇納悶道,“我有修煉的條件嗎?哪兒來的?”
“你那救命恩人給你的呀。”小青蛇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與人結緣便有了修煉的條件,你被你那救命恩人救下之後就能修煉了,白白浪費了幾十年的時間。”
小青蛇在前面嗚呼哀哉,王錦蛇嫌它吵鬧,便探過尾巴啪的一下将小青蛇摁在地上動彈不得,任由它徒勞掙紮。它想那時與許漢文相遇,他大約十幾歲的年紀,而今四十多年過去了,一來尚不知許漢文的生死,二來即便他活在這世上,怕是也并非王錦蛇記憶中的那副模樣了。
王錦蛇心中暗嘆一聲,将尾巴一松,向那扭着身子爬起來拼命喘氣的小青蛇問道,“修成真身,具體該如何做?”
自古以來,山獸野禽修煉成精怪,再由精怪修成正身,期間要對抗的永遠都是三樣東西:漫長似永無至今的時間、層出不窮的誘惑、未知的變數。理論上來說,若是毫無誘惑和變數,山獸修煉成精怪,需得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精怪再修成仙身,仍需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但事實上若是毫無變數和誘惑,能夠在這世間存活兩萬年的東西幾乎不存在,是以那小青蛇有言,與人結緣才可修煉,這“與人結緣”實為變數的一種,有了這樣的變數,山獸開了靈竅,修煉的時間則大大縮短。但變數也并非都是有益的,那王錦蛇當初被雷電劈中,也是變數的一種,若是沒有許漢文搭救,它便要死在這變數當中。
這就是“修煉”的本質。尋仙草、浴仙湯這些都只是表象,既欲修成仙身,自然需得體會到世間千滋百味、千難萬險、千奇百怪,個中艱難,委實口舌難言。王錦蛇正是隐隐的察覺到這艱難,才對修煉之事一時下不了決心。但轉而一想,倘若這就是修煉的本質,那麽自己同許漢文相遇、被他救下性命恐怕就已經能夠算作是修煉了。
它想,或許無需對修煉一事如此着眼。它的目标仍是找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許漢文或是他的轉世,而修煉不過是為了找到恩人而采用的手段。自己以一條蛇的身份去找一個人,自是困難重重;但若是能夠化為人形,甚或是修成仙身,那便容易得多了。
王錦蛇就是以這樣的心态開始了修煉。它的機緣讨巧,加之本又是活了百歲、身具異象的王錦大蛇,修煉之路倒是頗為順暢,連帶着它的“恩師”小青蛇,雖然資質平平,但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跟着王錦蛇一□□煉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日落月升、春秋更替,愈是修煉漸入佳境,這王錦蛇愈是身具異象,現在已經全然沒了王錦蛇的樣子。原本就被電得白黃相間的身子現在是愈發白亮,而只有腦門兒上黝黑清晰的王字斑紋現在則變為金色,身體雖然不再變粗,但仍在長長。曾幾次有人在不同的地方目睹了這條異象之蛇,都不約而同的将它看做了一條小龍。
“白大哥長得那麽威武,不怪旁人把大哥看做是龍啊!”常跟在王錦蛇和小青蛇身後的一條蝮蛇興奮道。這些年它們勤于修煉,身邊倒是跟了一幫也同樣正在修煉的各種類型的蛇的身影。王錦蛇樣貌惹眼,又十分強悍,自然為其它蛇類所馬首……不對,是蛇首是瞻。王錦蛇雖然覺得麻煩,但小青蛇卻說既然是要修成真身,那麽體驗體驗人間百态也是理所應當的。
“這和人間百态有什麽關系?”王錦蛇納悶的問它。
“你懂個屁!”小青蛇不屑道。王錦蛇的尾巴随即抽了過來——它同小青蛇定了規矩,既要修成人形,就要有個人的樣子,粗話是絕不準說的,說了就休怪王錦蛇不客氣——小青蛇連忙躲開王錦蛇的這一抽,往地下呸呸呸了幾下,改口道,“我錯了我錯了!你懂個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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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個棒槌!”小青蛇續道。“你聽說過什麽是“胖會”嗎?”
“那是什麽?”
“跟狼呀、獅子呀什麽的有些像,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有一個最厲害的人是他們的老大,這幫人都跟着老大做些事,有些只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有些則是做做生意,還有些就是打打殺殺。”
“還有這樣的東西?”王錦蛇訝道。随即明白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我們這些蛇也搞一個蛇“胖會”?我來做老大?”
“是啊是啊!”小青蛇興奮起來。“你做老大,我做老二,不是有腔有調嗎。”
“可是……”王錦蛇想了想,道:“你說人的“胖會”聚在一起是聊天喝酒,要麽做做生意,要麽打打殺殺,那我們這些蛇既不聊天喝酒,又不做生意,更不打打殺殺,我們聚在一起幹什麽?”
聞言小青蛇又露出了它那恨鐵不成鋼的神色,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跟在我們後面的那些蛇有幾條是一般的蛇?不都是在修煉的嗎!”
王錦蛇恍然大悟:“你是說,我們這些蛇聚在一起,是為了修煉?”
小青蛇已經懶得跟它廢話了。
那……倒是也成。印着金色斑紋的巨大腦袋微微上下擺動着,顯然有些意動。小青蛇總算又來了興致,道:“既然是胖會,就該有個胖會的名字。既然它們管你叫白大哥……那就叫白胖吧。”
王錦蛇想了想,道:“倒是也成。只是既然是聚在一起修煉的胖會,那最好聽名字就能讓人知道我們在修煉吧?”
“那怎麽成。”小青蛇反對道。“胖會的名字是要能喊出去的,你把修煉寫在名字上,那豈不是誰都知道我們是正在修煉的蛇了?這多危險呀,你沒聽說過那些道行尚淺的小精怪被道行高深的大精怪捉來吃掉的事兒嗎?”
“好像……聽說過。”王錦蛇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的回憶着。“但我以為那只是捕食充饑罷了。”
“正在修煉的哪能随随便便就殺生吞食啊。”小青蛇吐了吐信子。“吃了正在修煉的其它東西,那被你吃掉的那倒黴蛋的道行就能加到你身上了。這你都不知道?”
王錦蛇目射電光,看樣子頗為不滿。“那不是邪道嗎?”
“是邪道啊。”小青蛇點頭道。“但修煉一事着實漫長,且常有功虧一篑的變數發生。有些東西修煉了數百年,卻因渡不了劫數而被打回原形,心有不甘之下便走了邪道。你現在是一帆風順,萬一以後遇了劫過不了,難保你不會走邪道。”
王錦蛇沉默了下來,兀自思索着。那小青蛇見它如此,翹起尾巴在地上拍打了起來。
“所以說“胖會”這個東西,搞一個也挺好的。”小青蛇一邊拍打一邊搖頭晃腦道。“你是老大,那若是你要走邪道,跟着你的那些蛇必會阻止你;而若是跟着你的蛇要走邪道,你也必會阻止它。大家互相監督察看,對修煉确是一件好事嘛。只是不能把修煉寫在名字上。”
王錦蛇聽來覺得十分在理,于是想了想,道:“那麽就起個鼓勵大家修煉的名字吧。”
“你總算提了個有用的意見。”小青蛇老氣橫秋道。“既然是修煉,就起個希望大夥兒都快快修成真身的名字吧……快快修成真身…………”
“那就叫速真吧。”王錦蛇道。
“啊!這個名字好!”小青蛇兩眼放光。“再加上它們管你叫的白大哥,就叫‘白速真’如何!”
“嗯,就叫這個吧。”王錦蛇點頭道。此時它仍然只當自己是随意起了個“胖會”的名字,但需知名字本就是咒符的一類,不能随意亂起,尤其是修煉之物,更需要對名字珍而重之,因為這将是漫長生命中最有用的一個咒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