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不上的死亡列車
蘇安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空曠又破敗的站臺上,身邊是一張張模糊晃動的臉。
在竊竊私語的正是他們,姑且把他們稱之為乘客。
她仰起頭仔細觀察,說是車站,也未免太怪異了一點。
整個車站是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建築,如果說她所在的是第一層,這個車站是像停車場一樣分為很多層,鐵軌從遠處的濃霧裏延伸而來,在層與層之間像玩笑一般拐了彎就上了第二層,軌道是連貫的沒錯,但是完全不符合物理學和設計學,就像孩童拼湊出的滑滑梯一樣,充滿怪誕和扭曲。
車站上的建築倒是很正常地伫立在每一層的鐵軌旁邊,樓宇的外部充滿破舊和衰敗的氣息,很多建築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臺階上有着髒污和血跡。
面目模糊的人們還在竊竊私語:
“一定要上車啊!”
“上不去的人回不去了。”
蘇安的心随着他們的竊竊私語沉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多久,空間開始震顫起來,一輛外形像高鐵的列車從遠處飛馳而來。車站上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蘇安眯着眼睛打量着這輛古怪的列車。
它分為兩個部分,上半部分在鐵軌的上方,下半部分在鐵軌的下方。上半部分有着黃銅的金屬質感,車身上是一圈一圈的黑色的花紋,看不到門在哪裏,鐵軌背面的另一半是和車廂差不多大小透明的水囊,裏面裝着滿滿的透明的水。
随着列車的運行,下方的水囊還會輕微地晃動和滲水,這樣一輛列車飛馳在半空中的鐵軌上,顯得分外地詭異駭人。遠遠看去像極了一只大腹便便的猙獰巨蟒從虛空中向乘客們飛速游來。
列車轟鳴着駛入了車站,車站上的人頓時像熱鍋裏的水滴一般沸騰起來了,互相擁擠向列車湧去。
但是列車沒有在第一層停留,這個巨大的怪物飛快攀爬上了向上螺旋的軌道,緩緩停在了第二層。
人群喧嚣着,紛紛向第二層車站攀爬而去。有的人走樓梯,有的人爬上了第一層和第二層連接的建築,還有的人像蜘蛛一樣,在車站的建築面上用四肢攀爬。
蘇安飛奔起來,順着樓梯向第二層跑去。
列車“嚓——”一聲,黃銅色車面上的黑色花紋綻放開了,像花朵開放一樣矮了下去,露出黑洞洞的車內空間。
人群更加瘋狂,所有人都奮力地奔跑着,有些動作快的已經跑到了列車前面,即将登車。
就在第一個人即将跳入黑洞洞的車廂時,仿佛嘲弄一般,列車像花苞一樣,“刷”地一聲自下而上合上了,重新恢複到原來的樣子,飛快地開走了,向着第三層飛馳而去。
蘇安此時已經跑到了第二層,她仰頭看着第三層車站,又認命地往第三層跑去。
這次她的運氣很好,剛跑出第三層的樓梯,列車就停在了她的不遠處,蘇安只要再跑幾步就能登車。
就在此時,身後一股力量将她拽倒了,蘇安感覺到一只腳踢中了她的腹部,然後毫不猶豫踩着她的後背往列車上爬。
蘇安疼得眼冒金星,半天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列車“唰”地一聲合上了,風馳電掣般沿着第三層的軌道往第一層開始倒車,刮起一陣猛烈的氣流。蘇安看到那個踩着她上車的那個男人挂在已經合起來的列車外沿,在經過第二層的時候被氣流甩了出去。
面目模糊的臉上,男人張着嘴巴驚恐地大叫着,瞬間墜入了車站底下的虛空之中。
這輛車有自己的意識。蘇安的腦中突然閃過念頭。它不想讓任何人上車。
巨大的窒息感一點一滴爬上了蘇安的心髒,她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再徒勞地奔跑,而是靜靜站在原地。
身邊是攢動着的面目模糊的人群,她卻像河流中的一塊岩石一樣靜了下來。
一定有辦法的,她告訴自己。
這裏是夢境,不是現實世界。
【夢境中有無限可能。】
護一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浮上了腦海。
那一次是因為去醫院看望做手術的同事,回來以後蘇安被拉進了鬼魅橫行,以深夜病院為場景的噩夢。
她在夢裏被各種缺胳膊短腿,面目猙獰的鬼怪追得抱頭鼠竄。
護一沒有幫她,只是告訴她:【你必須學會面對自己的恐懼。心是萬物之主,你的天性本自具足。】
當時的她并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最後還是因為撐到了天亮,夢境自然瓦解。醒來的時候她有如逢大赦的感覺。
想着他的話,她閉上了眼睛。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
驀地,她睜開了眼睛。
蘇安腳下用力,整個人像标槍一樣射向半空,伸手精準地抓住第三層建築支棱出來的鋼筋,一個翻身,以不可思議的輕盈感爬上了建築的側面,如履平地般沿着建築筆直的側面奔跑,一口氣跑到頂端,又飛身而上攀住了第四層的鐵軌,沿着細細的鐵軌飛奔而上,迅速來到了列車目前停靠的第五層。
這一回,列車像在愚弄人群一樣,再一次合上了銅色的車廂,倒着從第五層馳向了第二層,從蘇安身邊過去的時候,帶起猛烈風,蘇安的長發糊了一臉,她看到列車停靠過的地方有着濕漉漉的水痕,那是列車軌道反面的玻璃水囊經過的痕跡。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到底該怎麽辦?
“……做得還算不錯,”身邊有人說,“但還不夠。”
蘇安轉頭,眼中映出長發高束的少年站立于軌道上,遺世獨立白衣飄然的身姿。
“我該怎麽做?”蘇安聽見自己問。
護一沒有回答,而是取下自己簪子,走到蘇安身邊,将她散亂的長發整理了一下,用簪子替她挽了一個發髻固定住。
既熟練又自然,好像他曾對誰做過無數次一樣。
靠近了才發現,雖然一直覺得對方是個少年,實際上自己身高只到對方胸前,一直以來他都可以輕易地俯視自己,以各種方式。
“這裏不是你的夢境,”護一答非所問,“這裏是陰世和夢境交錯地帶。你的魂魄離體來到了這裏,所以你一定要回去。”
“回不去會怎樣?”
“回不去就會永遠留在這裏。”
“我該怎麽回去?”
“乘上列車就可以回去。”
“我該怎麽上車?”
“不知道。”對方回答得幹幹脆脆,
“門在哪裏?”蘇安換了一個問題。
“自己想,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蘇安知道多說無益,她專心凝神于內心,再次喚起自己對身體的掌控,腳下一蹬,拔地而起,在各處半空中的建築中來回地橫跳,繼續追趕起列車來。
這時,已經有很多人在攀爬的過程中一時沒有抓住,從半空中的車站上掉了下去,落進了下方蔓延着白霧的虛空中。蘇安只看見對方面目模糊的臉上大張着的嘴巴和徒勞在空中抓握的手指。
護一宛如閑庭信步一般,神态恣意地出現在她身邊:“掉下去就會進入地獄,那你就死定了。”
蘇安很想問問他,如果是自己掉下去,他會不會救她。但是擡起頭,卻看到對方看着自己的神情裏帶着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溫柔。
等等,他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蘇安慢了下來,發現護一今天居然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穿了一件白色的大褂,內搭襯衫和西褲,一副現代人的裝扮,胸上還別着銘牌,他的樣子明明就是醫生的裝扮,難道……
蘇安轉頭看向了再次從頂端一層層像花蕊一樣打開的列車,和在軌道另一側裝着透明水囊的另外半邊。
這熟悉的既視感讓她想起了…孕育生命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的血跡上,終于發現近在眼前、卻又一直被忽略的線索。
那是一連串密密麻麻,全是嬰孩的血腳印。
列車再次開動起來,向第二層駛去。第二層有許多叢林般破舊且高聳的賓館。
蘇安的身體先動了,這次她沒有奔向列車,而是沖向了第二層的賓館,她選擇了離自己最近的一間客房,飛快地爬上了樓,沖進這間房間的廁所裏,在列車停靠站的同時,拉開了廁所當中一扇窗戶的窗簾。
入眼是一扇銅黃色的雙開大門,和列車的顏色材質一模一樣。
蘇安沒有多想,飛快地推開大門,重重跌在堅硬的地面上。
護一随後也跳了進來。
“閉上眼睛,不要說話。”他說。
蘇安立即閉上眼睛,躺平在地面上。
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帶着金屬在地面拖動的聲音在靠近,有人在竊竊私語。
“這裏有兩個人上車了。”
“怎麽可能有人上車?”
“殺掉嗎?”
“殺掉吧”
“不行。”
“嗯,不行。”
“他們身上很幹淨,不欠我們因果,不可以殺掉。”
突然其中一個聲音尖叫了一聲:“有醫生,有醫生啊!”
其他的聲音也驚恐地尖叫起來,悉悉索索夾雜着金屬拖動在地面雜亂的聲音遠去了。
蘇安躺在地上,微微睜開眼睛,只看到許多嬰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裏,手上好像還拿着巨大的金屬器具。
“起來吧,安全了。”護一說。
蘇安坐了起來,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上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腳印和遍地都是的拖動血痕,大滴的眼淚從眼眶裏毫無知覺地落下。
“對不起,我只是……”蘇安也不知道在解釋什麽,“我知道自己有點……”
護一沒有回應,他好像一直沒有動,只是站在原地凝視着嬰孩們離去的方向。
蘇安第一次在他眼裏看到了人類的情緒。
蘇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的眼神,這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高燒痙攣,特別難受時父母将冷毛巾覆蓋在自己額頭上時的神情。
既憐愛又慈悲,還帶着一絲切膚的沉痛。
蘇安擦幹了眼淚,站了起來,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列車開始啓動了,在虛空中的軌道上飛馳起來。
蘇安透過車窗往外看去,也許是通過了考驗的緣故,軌道下方的濃霧漸漸散去,露出的竟然是一道道鋒利筆直的長劍,許多掉下去的人就串在劍尖上面,血流成河,哀嚎掙紮,卻無法死去。
“咦,今天居然有乘客嗎?真稀有。”一道女聲在車廂裏響起。
蘇安循聲看去。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列車內部的黑暗已經褪去,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列車一樣,窗明幾淨。
車廂中間不知何時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本來只是例行公事巡視一下,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乘客。”女孩驚訝地看着他們,“那麽就恭喜你們了,接下來……”
護一開口:“我們不需要喝孟婆湯,只是借此返回陽世。”
“哈?”女孩更驚訝了,歪着頭注視了兩人片刻後,她恍然大悟,點頭表示了解,“哦,原來是這樣啊。”
令蘇安感到有些意外,女孩繞過前面的護一徑直走到她的身邊,向座位上的她伸出了手:“蘇小姐,你好呀,我是這一任的孟婆。”
護一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孟婆面不改色:“尊者,我與蘇小姐有緣,請您允許我和她說幾句話好嗎?”
護一沒有回答,他神情冷淡地轉過頭去,看着窗外飛掠的風景。
蘇安驚訝于孟婆對自己友好和熟悉,對方好像能聽到她的心聲一樣:“不,對您來說我們算是第一次見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您身邊的這位可是很厲害的護法,我如果想和您說上兩句話,還需要得到他的允許呢。”
警告的視線掃了過來,孟婆幹咳了一聲,識相地轉移話題:“你是不是覺得上車的條件很苛刻?”
蘇安有些遲疑,“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