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附錄 與生俱來的命運
在哈洛加特與約克之間的森林裏有處秘境——那裏沒有夜晚。秘境的天空只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白雲而不見太陽的蹤跡,但卻從早到晚都籠罩在一成不變的灰色光芒之下——秘境的森林裏,黑夜不曾降臨。
兩名少女——貝爾塔﹒修卡德與裘兒﹒皮姆利斯循着夜路踏入秘境時,灰色光芒也一如往常把這裏照得明亮。
外面的世界是黑夜而這裏卻是白天,一般人勢必會因此感到困惑,但少女們并不覺得有那裏奇怪,因為這對兩人來說只是普通常識——況且她們的心思都放在接下來要進行的事。
先進入秘境的貝爾塔看到裘兒進來以後,關上剛才用魔術擴大的空間扭曲。然後離開裘兒幾步的距離,和這名曾是她心靈寄托的少女相對而立。
「——好了,妳不是說要帶我回去嗎?快點讓我看看妳的決心!」
在進入秘境之前,貝爾塔就從背袋裏取出武器,她将左手放在拿着巨劍的右手上面預備,就等裘兒跟她一樣拔劍。然而裘兒卻只是用悲傷的眼神看着貝爾塔,沒有意思取出總是佩在腰間的細劍。
「……怎麽了?快點讓我看看妳的決心啊。還是說,妳跟那時候一樣,只是嘴巴說說而已?」
「————緞帶。」
「……咦?」
裘兒不理會貝爾塔的嘲諷,只是小聲地說了句話。這打亂了貝爾塔的情緒,讓她忘了裝腔作勢反射性地發出疑問聲。裘兒盯着貝爾塔頭部兩側用來固定頭發的發圈,接着說:
「我送妳的緞帶……到哪去了?」
貝爾塔楞了一下,胸中瞬間湧出焦躁的感覺,并抛出這麽一句話:
「丢了……很久以前就丢了。」
「…………這樣啊。」
裘兒的低語小聲得像快被失落感壓垮似的。貝爾塔聽了更是生氣,她瞪着裘兒的眼神像燃着火焰一般熾熱,銳利地像要刺進裘兒的臉裏。
「那種事無關緊要……快點開始吧,裘兒。」
「————」
裘兒略為低頭打開淡紅色的外套,伸手抽出佩在腰上的細劍對着貝爾塔舉好,雖然臉上的表情依舊悲傷——但她仍以充滿鬥志的眼神回看貝爾塔。
面對那道視線,貝爾塔不知不覺中嘴角露出些許笑意。過去好友曾因恐懼而拒絕自己,但她現在卻毫不害怕地直視貝爾塔——貝爾塔為此感到喜悅,連自己也沒注意到嘴邊淡淡的笑意。
——兩人就這樣靜止不動站了一會兒,周圍偶爾飄散帶着甜味的霧氣,将兩人的身影隐藏起來。兩人的身影在霧氣中忽隐忽現幾次後!
「喂,還不快點攻過來!還是……我先攻過去好了?」
——貝爾塔丢出勸戰的話語。裘兒聽了稍微彎起膝蓋、放低重心,然後朝着貝爾塔跳過去。
她的姿态俐落,像在空中滑行,速度快得讓身形變得模糊不清,頓時還以為是整個地面朝她逼近一般,瞬間兩人的距離便從十公尺以上縮短到幾乎為零。
裘兒迅速地朝貝爾塔正面劃下一劍,貝爾塔也很快地舉起巨劍抵擋。兩劍交會沉重的沖擊在周圍響起如野獸低吼般的聲音。
裘兒的攻擊僅讓貝爾塔的身體微微一沉,她再度不自覺地露出笑容。裘兒趁機換成單手握劍,接着從貝爾塔舉劍的兩腕之間揮出右拳,貝爾塔來不及反應,臉上挨了一拳,身體向後飛了出去。
裘兒眼睛一邊注意穿過層層樹木向後飛的貝爾塔,一邊舉起剛将貝爾塔打飛的右拳向天空張開手掌。
「雷電啊,到我手裏來吧——形成震動大氣、侵蝕肉體的長鞭吧!」
随着裘兒冷靜地說出咒文,她的右手腕漸漸聚集纏繞金色的電光。
「侵蝕!」
裘兒右手往下揮,擲出從手腕聚到掌上的電光。金色的電光被釋放後,劃破空氣發出隆隆巨響朝着貝爾塔奔去。
貝爾塔發覺以後在空中向後翻轉,踏着背後附近的樹幹往旁邊躍去,而她踩過的樹幹随即被追趕而來的雷電擊中爆裂開來。爆炸引起的旋風卷起一片沙塵,被雷電擊中樹幹的大樹壓斷鄰近樹木的枝桠緩緩倒下。
樹木倒地造成地面幾股震動,也讓周圍寬闊了一點。貝爾塔落地的同時,看見裘兒正朝她的左前方攻來,她馬上舉起武器準備迎擊,瞄準進入攻擊範圍的裘兒水平揮出巨劍。
貝爾塔的攻擊像在裘兒意料之中,只見裘兒在快被巨劍砍中前,便往空中一跳,跳了約有三公尺高,然後用腳往一旁聳立的大樹樹幹一踢,手中劍尖朝下往貝爾塔急急落去。
貝爾塔收回揮空的巨劍預備阻擋裘兒的進攻,接着左手離開劍柄集中魔力詠唱咒文。
「烈火啊,到我手裏來吧——」
裘兒從空中落下配合重力加速度攻來,貝爾塔卻只用單手舉劍防禦,她拿着巨劍的右腕正劇烈晃動着——舉成水平的左手上則搖曳着魔力構成的紅色火焰。
裘兒的攻勢被巨劍一擋,她的身體便因反作用力順勢彈向空中,成了毫無防備的狀态,貝爾塔見機朝她擡起左手。
「——燒盡世上萬物吧!」
一道火焰從貝爾塔的左手射出。省略部分咒文而構成的魔術威力比平常要小——但要用來把人燒焦已是綽綽有餘了。
「嗚!」
裘兒努力轉動身體避開火焰的通行路線。那道火焰最後與裘兒擦身而過,将她背後樹木燒個正着,燃起熊熊火光。裘兒擡起腳一個後翻用左手着地,此時貝爾塔的巨劍也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砍過去。
不過巨劍最後只有砍中地面——因為裘兒落地之後立刻起身,踩着輕盈的腳步往旁邊移動。她毫不在意逼近身旁的巨劍,立時改變姿态準備進攻。裘兒将細劍從右手換到左手,狙擊貝爾塔的左前臂。
貝爾塔将身體一橫躲過攻擊,但裘兒繼續順着剛才将劍刺出的沖力,回轉身體使出後旋踢攻往貝爾塔的頭部右側。
貝爾塔右手放開斜插地面的巨劍擋住攻擊後,便一把抓住裘兒的腳。
「————!」
裘兒臉上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貝爾塔看了嘴角浮現輕蔑的笑意,并粗暴地晃動裘兒的身體,就像在玩弄木偶一般輕松。貝爾塔用擲鏈球的方式,以自身為軸心旋轉——等到聚集了足夠的離心力之後,便對準身後的樹木将裘兒丢出去。
裘兒重重地撞在樹幹上,發出痛苦的呻吟。但她立時振作精神,往斜前方躍去躲開貝爾塔的追擊。樹木被貝爾塔的劍砍中,樹幹劇烈地搖晃,從枝頭落下幾片葉子來。
裘兒單手落地後,一個前翻重整态勢,随即對貝爾塔發動攻擊。此時貝爾塔從樹幹上拔出巨劍剛轉過身來,便見到裘兒使出渾身的力氣向她揮劍。
森林裏響起沉重的金屬聲。雖然貝爾塔很快地架好巨劍擋住裘兒的攻擊,但卻無法抵消攻擊的沖力,她的身體大幅度地往後退,兩腳在地上滑行好幾公尺後才終于停了下來。
「……呵!」
貝爾塔這次總算察覺自己嘴邊的笑意,還發出了一聲感嘆。不知是沒有注意,還是故意裝作沒看見——裘兒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即刻沖向貝爾塔準備繼續攻擊,不讓她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貝爾塔被逼進的地方樹木相當密集,樹與樹之間的間隔不到一公尺寬,這對持有長約一百五十公分巨劍的貝爾塔來說相當不利。但貝爾塔身在其中仍順利地抵擋、躲開裘兒的攻擊,而且逮到機會便垂直揮動或刺出巨劍,甚至運用拳腳功夫——而對于貝爾塔的攻擊,裘兒同樣也是見招拆招。
兩人像鳥兒一般在樹林裏穿梭跳躍;像野獸一般在狹窄的小路上狂奔——她們激烈地交手了數十回合。少女們的動作像舞蹈般洗練優美,就連響徹林間的金屬聲聽來也媲美舞曲。雖說眼前兩名少女的争鬥煞是激烈,一不留神便可能遭受致命傷,暴力的程度讓看的人不禁想轉身回避,卻也美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兩人一邊交手一邊緩緩移動,離開原本樹木密集的地方,來到一個橢圓形的寬闊廣場,霧氣彌漫的廣場深處還矗立着一株大樹。兩人躍進廣場之後,不約而同打算重整态勢,她們各自向後躍去,拉開一大段距離。
兩人先前才在林中盡情地奔跑了好一陣子,展開令人眼花撩亂的打鬥,但現在卻呼吸平順,連一滴汗水也沒有流。
貝爾塔放下劍,用手撥了一下浏海,臉上出現贊許的笑容。
「不錯嘛,裘兒……老實說,我沒想到妳能跟我纏鬥這麽久。妳說受過訓練看來應該是真的。」
裘兒聽了以後,只将手中的武器稍微放低并未解除警戒,但是表情中的鬥志已然消失,她默默地點點頭。
「……嗯。因為很想再見到貝爾塔。」
她默默地點點頭——然後真摯地說出這句話。
貝爾塔的笑容頓時消失,像是不懂對方話中含意一般,變得神色漠然,只是默不作聲地注視着眼前在白霧中時隐時現、穿着淡紅色衣服的少女。
————不久,貝爾塔将視線從少女身上移開,用冷酷的聲音小聲地說:
「……哼,我倒是不想再見到妳。」
「……是嗎。那還真……可惜……呢……」
裘兒稍稍垂下視線,無力地笑了。她臉上那抹自虐的微笑連曾跟她長期生活的貝爾塔都是第一次見到。貝爾塔訝異地微微睜大眼睛,恰好和立刻擡起頭來的裘兒四目相交,只見她的眼中竟充滿堅強的意志。
「可是,我想再見到貝爾塔……還想再跟貝爾塔一起生活……所以,不管貝爾塔怎麽想,我都要帶妳回家……」
「——————」
貝爾塔沒有回應,她低下頭,将右手才放下的劍徐徐舉至水平,左手接着覆蓋在劍柄之上。裘兒看到她的行動,臉上再度充滿鬥志,用手緊緊握住細劍。
「……好了,我們繼續打吧。」
貝爾塔漠然說完以後,從身體放出狂風。魔力的洪流如龍卷風般卷起,驅散四周的霧氣,本來白色模糊不清的視野立刻清晰起來。
貝爾塔擡起頭,用利刃般的眼神盯着裘兒。這次裘兒看見貝爾塔引起魔風已不再身體顫抖,她眼神毫不閃躲地盯着貝爾塔看。盡管貝爾塔注意到這一點,但胸中的感情讓腦袋發熱,驅使她不顧一切向前奔出。
貝爾塔以驚人的速度沖向裘兒,快得讓人看不見她的身影,轉眼之間,便出現在裘兒的眼前。她從裘兒的正上方砍下巨劍,裘兒便往旁邊一躍躲開攻擊。裘兒這一躍将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五公尺以上,但是她前腳才落地,貝爾塔後腳就已追上,裘兒這一落地便落進了貝爾塔的攻擊範圍。
以前貝爾塔纏繞魔風的巨劍曾輕易地斬殺栖息此地的幻獸,那頭幻獸是裘兒的劍無法應付的。那麽裘兒的劍照理說也是一樣,對上這把巨劍不用說阻擋了——連利用它來避開都不可能。
因此——裘兒只能全力專注在躲開巨劍。
「想見我……?想帶我回去……?虧妳說得出口,明明就是妳背叛我的——!」
「…………」
裘兒仔細觀察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設法預測貝爾塔接下來的攻勢,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躲開巨劍。她的表情甚是苦悶,并不是因為體力或是精神上的疲勞。而是因為貝爾塔的言語刺激——裘兒跟貝爾塔分別以來産生的罪惡感正壓迫着她,讓她的胸口感到疼痛。
「我以前真的很喜歡妳——妳在森林裏救了我……還邀我一起生活……那時真的很喜歡妳……只要能留在妳身邊,不管是身上這股力量,還是被雙親抛棄的事,我都……!我都可以當成是命運的安排!那時過得是那麽幸福!!可是卻……!」
單方面不斷進行攻擊的貝爾塔神情也相當郁悶。她的腦袋依舊被憤怒支配,情緒十分沸騰——但随着吐出的字句越來越多,寒冷的悲傷也如同泉水一般不斷湧進胸口,令她十分痛苦。
「……可是妳卻跟其他的家夥沒兩樣!最後還是把我當成怪物,不肯接受我!」
貝爾塔如同把痛楚宣洩出來一般大喊,同時斜砍出巨劍。裘兒橫跨一步避開攻擊,再立即蹲低身體躲開随即橫掃而來的巨劍。貝爾塔在掃出巨劍時順勢伸腳往前一踢。
裘兒一心只注意巨劍的動向,沒能來得及躲開那一腳。她用左腕護住頭部抵擋攻擊,身體則順勢被踢飛出去。
裘兒身體的右半邊在地上彈了幾下,又在地上滑行了一陣子之後,她才終于靠着身體與地面之間的摩擦力停了下來。這時裘兒距離貝爾塔超過十公尺遠。
「嗚﹒……咕……」
裘兒忍着身上如火燒般的疼痛,搖搖晃晃撐起身體單膝跪地。她動動左手手掌确認傷勢,雖然手腕十分疼痛但是并沒有骨折,而剛才在地上摩擦了好一陣子的右手盡管滿是擦傷,但傷口并不深,還可以繼續拿劍。
裘兒心想,還能繼續戰鬥。她用左手撐起身體想站起來——然而身上的疼痛讓她雙腳一軟,不由得再度膝蓋着地。
貝爾塔用犀利的眼神盯着站不起來的裘兒看,一面靜靜地朝她走去,接着用悲痛而顫抖的聲音忿恨地說:
「明明說過我不是怪物……還邀我跟妳一起生活……讓我跟妳在一起過得那麽幸福,讓我那麽喜歡妳————」貝爾塔在離裘兒五公尺處停下了腳步。她雙手握緊巨劍後再度擡起腳朝着她過去的好友沖去。此時裘兒還沒站起來,仍是單腳跪在地上,只是一直盯着貝爾塔看。
「——如果最後終究還是要抛下我不管,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理我!!」
貝爾塔像要撕開喉嚨似地放聲大叫,有如哭泣般令人心痛的聲音響徹整座森林。她來到距離裘兒兩步的距離,舉起巨劍就要往裘兒的頭上砍去。
無法移動的裘兒無法躲避她的攻擊。裘兒的細劍對包圍着魔風的巨劍來說太過脆弱,恐怕難以抵擋。眼看裘兒這次将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霎時兩人周圍突然卷起一陣風。貝爾塔的頭發被風吹得胡亂飛舞,她的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因為這陣風竟是出自裘兒體內——裘兒跟貝爾塔一樣将自己的細劍纏上魔風,并用兩手水平舉起擋住了她理應無法抵擋的攻擊。
這出乎意料的畫面讓貝爾塔頓時停止思考。裘兒便趁機用原本立起的右腳在貝爾塔的腳邊快速地畫下類似菱形的符文。
「——Ingwaz(注:符文(Rune)之一。古代英雄名,另有一說指其為北歐神話中,豐收之神Frey的稱呼。)!」
裘兒用充滿魔力的聲音念出符文。那道符文立時閃耀白色的光芒,讓地面産生裂縫,形成無數的土塊,以炮彈般的速度往空中彈跳。而裘兒這一聲也讓貝爾塔回過神來,她反射性地向後跳躍,恰好避開向上躍起的土塊。
貝爾塔的行動只要稍慢一步,便會被土塊擊中全身、倒地不起。然而現在危機還沒完全解除,只見土塊向上飛之後忽然停在空中,再一齊往貝爾塔的頭頂落下。
貝爾塔心想,面對這麽密集且大範圍的攻擊,要全部躲開是不太可能了,而且就算全都躲開,看土塊沖着自己來的樣子,之後很有可能會尾随自己繼續攻擊。既然如此,只有設法撐過去了。
貝爾塔将巨劍插在地上,閉上眼睛集中全副精神構成術式。
「微光啊,到我手裏來吧——形成包圍星光、護我命脈的防護殼吧!」
貝爾塔默默快速地詠唱咒文。她的魔力透過手腕傳到巨劍上,産生了耀眼的白光。
「——保護!」
她剛一詠唱完咒文,白光便唰地注入地面,如水面的波紋一般向外擴散,形成圓圈圍住貝爾塔。淡淡的光線從發亮的圓圈中散出将周圍染白,并畫着弧線向貝爾塔的頭頂集中,形成一個半圓形的隔離結界保護她不受外界的侵襲。
這時土塊已經來到貝爾塔的頭頂,眼看将如暴雨般落下時,結界正好完成,于是這些土塊便毫不留情地打在結界以及附近的區域上。
——土塊雨很快就停止了,貝爾塔發覺土塊全數落盡以後,便解除結界引起魔風将周圍的飛塵吹散,讓視野變得清晰。她看見裘兒就站在前方,身上跟她一樣纏繞着魔風,右手的擦傷都已痊愈,想必是趁着土塊攻擊她時施行了治愈術吧。
貝爾塔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裘兒接着止住魔風,然後開口說:
「————怎麽可能放下妳不管。」
——風聲停止以後,随即傳來裘兒的低語。貝爾塔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咦?』的發出一聲疑問,不過她立即想到這句話是針對她先前的問題所做的回應,便對低頭的裘兒怒目而視。
「那個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想幫妳……看到全身顫抖哭泣的妳,我就想到要跟妳一起生活。希望多少能夠幫妳驅散這股悲傷,不過有這種想法也只是一開始……沒多久之後我就變得很喜歡妳……後來只是單純想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生活罷了。現在這種想法依然沒有改變……真的、沒有改變!」
裘兒充滿感情地低語着,每句話都在貝爾塔胸中泛起陣陣心痛的漣漪,一波又一波輕輕拍動她的心,讓她難以繼續維持尖銳的視線。
貝爾塔咬牙忍住不讓視線變得柔和,這時裘兒擡起頭來向她伸出手——然後開口說:
「所以,拜托妳跟我回去好嗎?貝爾塔——跟我一起回去贖罪吧!」
「————」
貝爾塔頓時屏住呼吸。眼前裘兒向她伸出手、率直地凝望着她的畫面——讓她想起兩人在那座黑暗森林裏初次相遇的往事,那天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胸口被溫暖的情緒包圍。
跟裘兒分開的這兩年來,那道記憶就像夢境一般,遙遠地就快記不清。但一見到裘兒的樣子,當初的記憶又立刻被喚回,如今就好像是當場在眼前發生一般清晰。寒冷的晚風與随風飄逸的栗子色頭發,缺了一角的月亮與明明年幼、看來卻成熟穩重的臉龐,垂淚的雙頰與讓人胸口充滿暖意的溫柔微笑,每一樣在腦海中都不曾褪色。
鮮明的記憶讓貝爾塔想起過去的自己,她心裏的想法也跟過去的自己一般,就快被裘兒的話說服了——貝爾塔很想相信裘兒的話。
然而貝爾塔極力克制這種想法,她轉過身去不看裘兒,像是要把蘇醒的記憶揮去一般輕輕搖着頭,她痛苦地說:
「…………我……不信……」
「貝爾塔……」
裘兒喊她的名字。但貝爾塔頭搖得越來越劇烈,連黑色的長發都飛舞起來,聽不進裘兒的聲音。
「我不信……絕對不相信……!我已經受夠被別人抛棄了!!」
貝爾塔放聲大喊,接着向前奔出,瞪着裘兒的眼睛裏還閃着抗拒的光芒。她雙手用力握住巨劍,準備将造成胸中種種痛楚的原因消除。
裘兒看着朝她奔來的貝爾塔自嘲地說:
「……就是啊……我的話怎麽能相信嘛……可是——」
裘兒的眼中充滿堅強的意志,她再度卷起魔風。
「我想跟妳一起生活的心情全是真的——我一定要帶妳回去……!以後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貝爾塔一沖進足以攻擊裘兒的範圍,立刻斜砍出巨劍。裘兒見狀用包圍着魔風的細劍将貝爾塔的武器往左撥開,接着擡腿踢向她毫無防備的胸前。貝爾塔則及時向後躍去,避開裘兒筆直的踢擊。
「————」
貝爾塔想,能夠操控魔風的裘兒能力與自己不相上下,兩人繼續這樣正面對決下去,必定會進入持久戰。
(……這樣我可沒辦法忍受!)
貝爾塔試着揮開回憶,抹去胸中的痛楚,但這股痛苦依然存在。不只如此,一旦裘兒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痛苦便會加劇,緊緊地揪住她的心髒——這種感覺沒辦法再繼續忍受了。
因此,貝爾塔拟定了一個計畫并決定付諸實行。
貝爾塔透過剛才的跳躍,距離裘兒已有五公尺遠,她再度往後方躍去,與裘兒拉開比先前更長一段距離。
裘兒為了追擊往後退去的貝爾塔,便揮動細劍放出魔風,使魔風朝貝爾塔轟轟逼近。另一方面,貝爾塔看清魔風的來勢後,也跟着雙腳着地揮動巨劍放出魔風。
魔風在兩人之間相撞,産生強烈的沖擊,将周圍的樹木吹得彎曲,但魔風畢竟只是魔力的洪流,并未透過術式加以強化,沖撞的瞬間連互相對抗的态勢也沒出現,便立即平淡地消失散開,形成陣陣餘波往外擴散。
魔風殘留的餘波使得四周塵土飛揚,樹木也因此搖晃不已沙沙作響。裘兒身處其中,頭發被激烈的暴風吹得亂舞,她想到在這種狀态下不容易接近貝爾塔,于是舉起左手開始生成魔力。再看狂亂大氣的另一側,貝爾塔先前拉開距離似乎就是為了構成術式,只見她早将左手放在眼前掩住臉部開始生成魔力了。
「濃霧啊,到我手裏來吧——形成覆蓋大地、迷惑燈火的帷幕吧!」
「雷電啊,到我手裏來吧——形成震動大氣、侵蝕肉體的長鞭吧!」
兩人同時開口詠唱,清澈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運用言靈的咒文即使在暴風與樹木的嘈雜聲中,依然互相可以聽得很清楚。
「——迷惑!」
貝爾塔稍早一步結束詠唱,她立刻将放在眼前的左手往下斜揮,霎時從她的周圍湧起一陣比森林中灰白色霧氣顏色更深的濃霧。這陣濃霧不只隐蔽她的身影,還如同漩渦一般向外擴散。
「——侵蝕!」
裘兒對準漩渦狀濃霧的中心放出金色的電光。電光乘着空氣輕易地劃破遮蔽視野的濃霧向前奔馳——但漩渦中心已不見貝爾塔的身影。電光最後只擊倒一株生長在行進路線上的樹木。濃霧仍在持續擴散,方才被電光劃破的區域已再度充滿霧氣,終于将整座戰場化成一片白色。
這片濃霧是魔力制造出來的魔術之霧。不僅肉眼可見的物體,包括透過第六感能感應到的靈氣以及魔力的氣息都會被遮蔽——也就是說,裘兒在這片濃霧的包圍之中,無法得知貝爾塔的位置。可是相反的,貝爾塔身為濃霧的創造者卻可以透過霧氣知道裘兒的正确位置,現在對裘兒來說,因為不知道貝爾塔會從哪裏突襲,是相當不利的局面。
但是裘兒的表情并不慌張。或許這道魔術的真正目的便是要讓她驚慌失措。也因此裘兒故意反其道而行,留在這片濃霧之中。她用兩手将劍水平舉至眼前防禦,閉上目前幫不上忙的眼睛,好強化聽覺與觸覺的敏銳度,保持心靈平靜無波,鎮定地等貝爾塔現身。
裘兒像是睡着似地安靜無聲,有如木偶般一動也不動地站着,過了數十秒之後,她發覺自己的斜後方有動靜。
「————」
裘兒立刻張開眼睛迅速地轉身向後,只見一把巨劍從濃霧之中竄出來砍向她,裘兒用細劍擋開巨劍之後,随即跟着跳進霧中,并伸出左手貼住貝爾塔的胸口,貝爾塔吃驚得睜大眼睛——
「侵蝕!」
——裘兒接着喊出雷電咒文的最後一小節。裘兒的左手迸出金色的電光,轉瞬間灼傷了貝爾塔的胸口。
貝爾塔悶聲不響地被裘兒打飛,湮沒在後方的濃霧裏。但貝爾塔消失身影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施術者精神狀态變得混亂,包圍戰場的濃霧很快地便開始緩緩散去,漸漸可以看到橫躺倒在地上的貝爾塔。
裘兒看貝爾塔一點動靜都沒有,心想她大概是昏了過去。裘兒收回施術的左手之後,平息身上的魔風向貝爾塔走去,看着她的臉說:
「……一起回家吧,貝爾塔。」
失去意識的貝爾塔不可能會有任何反應,縱然不可能——
「不是叫妳別開玩笑了嗎!」
「————!?」
但是卻傳出一聲回應。裘兒發覺身後突然出現人的氣息便立刻轉身——這一轉迎面即刻飛來一記右鈎拳打中她的左臉,力道大得讓裘兒以為自己的頭部即将散開。裘兒差點就要失去意識,她靠着最後的意志力勉強支撐傾斜的身體,定睛細看眼前奇妙的景象——理應倒在身後的黑發少女竟站在她面前,一副才剛用盡全力揮拳的樣子。
裘兒很快就想通了事情的緣由。事情再單純也不過了,倒在她身後的是冒牌貨,眼前揮拳打她的才是貝爾塔本人,僅僅如此而已。
黑發少女——貝爾塔收回右拳時順勢在裘兒腹部再用力補上左拳,拳頭幾乎整個陷入腹部,打得裘兒的身體彎曲,雙腳略為騰空。
貝爾塔短短地呼一口氣,并同時伸出右手集結魔風攻擊裘兒。裘兒被打中之後以駭人的速度斜往後飛,恰巧嵌入正後方大樹的樹幹裏。
「……嗚、咕…………」
「——咦,真驚人,妳還有意識啊?」
貝爾塔聽見裘兒發出細小呻吟吃驚地說,而與其說貝爾塔吃驚,倒不如說是覺得不可思議。她低頭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那是将符文『Mannaz(注:符文(Rune)之一,本意指人類。)』刻在地上做出來的冒牌貨,如今正像融化一般逐漸崩解恢複成原本的泥土。
貝爾塔拾起冒牌貨手上的巨劍,走向後方的大樹,樹幹上裘兒的身體陷在比視線要高出許多的位置。貝爾塔擡起頭看着她,她全身都是遭魔風攻擊之後的擦傷以及毆傷——已經無法繼續戰鬥,看來這場對決是貝爾塔贏了。
「這樣吧,萬一妳老是來煩我也很麻煩——為了一勞永逸就讓我把妳殺了吧。」
——然而贏得勝利的貝爾塔卻一點也不從容,反而顯得有些焦躁。
貝爾塔高舉左手,快速流暢地瞄準着裘兒的胸口,然後反手拿起巨劍擺出投擲的姿勢。
貝爾塔心裏清楚,自己如果再繼續看着裘兒或是聽到她的聲音一定會開始猶豫,所以才急着要趕快将事情做個了結。
「……再見了,裘兒。」
貝爾塔簡短地告別之後,将持劍的右手微微向後,然後毫不猶豫地——
「………………吶…………貝、爾…………」
「————」
——貝爾塔明明瞄準裘兒準備擲出巨劍,可是卻因為這麽點微弱的聲音便停手了。她将視線從劍尖瞄準的地方稍稍上移,從昔日友人的胸口看向她的臉。
——裘兒在哭。她閉着眼睛默默地流淚,臉頰還有幾道淚痕,她微微張開嘴巴,用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重複說:
「……對、不起……對不起……貝爾塔…………真的、對不起……」
『讓妳變成一個人,對不起。』裘兒不停地道歉。
貝爾塔像是在躲避雨滴似地立刻低下頭,然後将牙齒咬得像是要發出聲音一般,痛苦地從喉嚨擠出聲音來。
「為什麽……事到如今才說那種話……?明明是妳丢下我的……說什麽要我回去……說什麽對不起……別開玩笑了……妳未免也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貝爾塔的聲音變得激昂,她再度擡起頭瞪着裘兒。對于情緒激動的貝爾塔,裘兒沒有任何回應,她依然反複地說着道歉的話。
傾瀉而來的話語只讓貝爾塔胸中産生憤怒。她一點也不想原諒裘兒——也不可能原諒裘兒。裘兒的聲音聽來刺耳,但只要将巨劍擲出去就可以不用繼續聽這刺耳的聲音了。
「…………嗚……嗚!」
——然而貝爾塔卻怎麽也沒辦法擲出巨劍。每當她舉起右手試圖丢擲時,便會心跳加快,在激烈打鬥中一直保持平穩的呼吸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紊亂。而先前一度暫停動作之後,身體竟如同受了詛咒一般僵硬,無法活動自如。
「———嗚!」
——不久之後,貝爾塔放下雙手,将之前高舉的巨劍插入地面。
「呼……呼……呼……」
貝爾塔兩手握住劍柄,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聽着自己慌亂的呼吸聲,坦然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我沒辦法……殺裘兒……)
可是若是讓她活下去,貝爾塔又不願再像這樣見面,造成自己的痛苦。貝爾塔再也不想承受這種痛苦,她決定将裘兒禁锢在這裏。
貝爾塔擡頭看了裘兒一眼,然後左手放開劍柄對着裘兒。
「微風啊,到我手裏來吧——形成晃動樹葉、削弱心跳不可逼視的爪子吧!削除!」
貝爾塔詠唱咒文,從左手放出六束細長的風。這六束微風沿着裘兒身旁的樹幹向上延伸,風與風之間等距分布,恰如各自通過正六角形的六個頂點一般,各自在樹幹上刻出一線細長的符文。
貝爾塔接着用充滿魔力的聲音念出符文。
「———Isa」
六道文字受到呼喚以後同時發出白光。在字與字之間産生一條條由光構成的直線,将裘兒包圍在六角形之中,完成之際六道符文一起發出強烈的白光。
眩目的白光瞬間消失,四周被照得發白的景色漸漸恢複原來的樣子。
「…………」
貝爾塔默默無言地放下左手,眼前嵌入樹幹的裘兒已被一層厚厚的冰塊蓋住。這是符文Isa創造出來的堅冰隔離結界。被包覆于其中的人雖說不算完全被殺死,但身體被冰塊困住亦無法脫離結界——可以說是連時間都一起凍結的冰之隔離結界。
這個秘境會産生相當豐富的〈瑪那〉,而樹木會從地面持續吸取〈瑪那〉供給符文維持結界的能源,因此結界将永遠不會崩壞。
「……永遠在裏面沉睡吧,裘兒。」
貝爾塔透過堅冰看着裘兒因悲傷而扭曲的睡臉,說完那句話後便轉身離開,途中還拚命抑制自己好幾次忍不住想要回頭的沖動。
*
在陰天微弱的陽光下顯得昏暗的某間公寓室內,一名将黑色長發綁成雙馬尾的少女枕着雙手在床上懶散地躺着。
她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看,交叉的雙腿跟少女的內心一樣不停地搖晃,底下的彈簧床跟着發出軋軋聲。
這名少女——貝爾塔.修卡德在将裘兒.皮姆利斯關進結界的數目以來,內心一直焦躁不已。
她知道這都是因為見到裘兒的緣故。兩年後與裘兒再度相逢,現在她的臉就如同烙印在眼裏一般再也忘不掉,裘兒的聲音也不斷地在耳中回響不肯離去。
貝爾塔告訴自己那些話都是騙人的,想藉此忘掉一切。如果自己想抛開這件事——不,只要不把心思放在上面,那件事情就會像那些委托人的名字一樣很快就忘記了,而明知如此她卻無法忘記。貝爾塔對自己竟耿耿于懷感到生氣——她知道這表示自己仍期待從裘兒身上找到心靈的寄托。貝爾塔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一下躺在床上,一下站起來在狹窄的房間裏走來走去。
當她坐起身又要下床的時候,腳才剛踏到地面,某件東西便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頓了一下。
貝爾塔的視線落在梳妝臺上。那是她第一次接受委托,要求這個住處作為報酬時,一開始就放在房間裏的梳妝臺。貝爾塔從不打扮自己,那對她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上面只随意擺着一樣東西。
一對淡紅色的緞帶。
貝爾塔好幾次都想丢掉卻又辦不到,最後只好擺在那裏當作已經處理掉——那是裘兒送給她的緞帶。
在那天之前貝爾塔認為自己早已忘掉一切,平時甚至連梳妝臺的存在都不去意識,但現在每次起身要下床時,那件東西卻總是闖入視線,讓她身體僵硬。
「………………」
貝爾塔的身體就像是着魔似地一時無法行動,好不容易才撇過頭并移開視線站了起來。
此時——
(————!?)
貝爾塔感覺到一股魔力,她立刻回頭看向左邊靠房間裏面的窗戶。只見一只鴿子在雲層密布的天空中飛翔,外表看起來跟街上常見的鴿子沒兩樣,但那其實是魔力構成的東西。
貝爾塔剛看出那是由魔術師創造出來的使役魔時,鴿子便撞破窗戶玻璃飛進屋內來。随着耳邊傳來尖銳的聲響,眼前的玻璃碎片當場四散,鴿子進入房間以後拍着翅膀将銜在嘴裏的白色信封丢給貝爾塔。
那只鴿子随後降落在房間中央的桌上,直盯着貝爾塔看,好像在等她打開信封。
「………………」
貝爾塔厭煩地看了一眼這只人造鴿子後,将視線移向它帶來的白色信封。貝爾塔撕開信封一看,裏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寫着:『緊急!立刻到使役魔引導的場所來——』
貝爾塔看完信後靜靜擡起頭來,又看了鴿子一眼。使役魔便拍拍翅膀從剛才撞破的玻璃窗飛出去,在空中盤旋等貝爾塔出來。
——很明顯地這并不是工作的委托。而且貝爾塔對構成那只現在在空中盤旋的使役魔的魔力有點印象。她心想,到底是誰呢?最後貝爾塔在記憶中找出一名意外的人物。
「……啊啊,說起來真有這麽個人呢。」
貝爾塔嘴角浮起傲慢的笑容,她從指尖産生魔力滲透手中的信紙,然後将火焰具體化,臉上映着火光,一面向使役魔的主人說:
「那我就高高興興地接受您的邀請吧,難得以前照顧過我的人提出邀約了嘛——」
貝爾塔丢下手中的信。紙張燒得焦黑,落地前便在空中灰飛煙滅。
「——說不定可以用來轉換心情。」
貝爾塔的笑容從傲慢變得有些不懷好意。她從衣櫥取出灰色的外套穿上,再拿起挂在牆上巨大如棺的背袋往肩上一扛,心裏洋溢着許久未曾擁有的興奮感,踩着輕快的腳步出門。
*
灰色天空的邊緣逐漸轉紅。貝爾塔追着飛翔的使役魔,來到哈洛加特附近的某處小山的山腳下。山的四周樹木茂盛,沒有絲毫人影——如果想做什麽需要掩人耳目的事,這裏再适合也不過了。創造鴿子的魔術師應是判斷來到此處後就沒有向導的必要吧,只見還在天空拍着翅膀飛翔的鴿子顏色慢慢變淡,形體呈現半透明狀,身影搖搖晃晃地在空中融化消失了。
貝爾塔停下腳步擡頭看着小山。她在山腰附近發現一群靈氣,每個靈氣身上都帶着魔力,應該是一群擁有魔力的人聚集在那附近。
(——看來全家族的人都出動了呢。呵,兩年前能力就已經快比不上裘兒了……一群小角色不用數量取勝就什麽也辦不成!)
貝爾塔嘲弄地笑着,一邊舉步走向山中。
她沿着荒廢已久的山路走向那群靈氣,幾分鐘之後坡道變得平緩,不久便進入山腰一處開闊的平地。
一名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站在平地中央,正以銳利的目光看着貝爾塔,他的嘴邊留着胡子,看起來年齡大約四十幾歲,男子名叫拉斯皮姆利斯——是裘兒的父親。
以前他雖然不願意,但因為無法違抗女兒,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收留貝爾塔。
貝爾塔擺出笑臉走向拉斯——霎時其他家人們從平地周圍的樹叢裏竄出來将她團團包圍。
貝爾塔并不理會那群人,她繼續向前走,在距離拉斯數公尺的地方站定。
「好久不見了,伯父。還有其他幾乎沒有來往的家人們,大家都願意露面我真是太高興了!」
「——妳對裘兒做了什麽?」
拉斯忽視貝爾塔輕浮的回答,用充斥殺氣的聲音質問。只見貝爾塔興致索然地搖搖頭,裝模作樣地說:
「人沒回去你們才來找我的吧?還不就那回事嗎?」
拉斯聽了身上的殺氣馬上急速增加,其他人受到拉斯殺氣的影響也開始生成魔力,然後利用事先構成的術式同時施放魔術。
炎、風、光、雷,各種屬性的魔術一起攻向貝爾塔。當各種魔術聚集逼近她後便随即爆炸,沖擊波伴着沙塵一同飛散,在貝爾塔站立的地方引起熊熊大火。
爆炸造成的火勢相當猛烈,高竄的火舌往上沖破深紅色的雲朵——随着魔力四散才緩緩平息下來。不久,火勢慢慢縮小到跟貝爾塔的身形差不多時,卻發現搖曳的紅色火光中沒有貝爾塔的身影。那是當然,二十個人共同施放魔術攻擊,而且不讓她有任何設置結界的時間,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存活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拉斯眼中的殺氣仍然沒有消失,他朝那團火焰吐出一句話說:
「就是因為這樣我那時才會反對收留妳。」
「不要把責任都推給我嘛!我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你女兒害的。」
拉斯身後傳出聲音,語氣像是小孩子在鬧別扭。
他立刻轉過身去,然而最早映入眼簾的卻是身旁家人的胸口被某物刺穿的景象。拉斯頓時愣住了。
貫穿家人胸口的是一把劍尖朝下的巨劍。鮮血滴滴答答地沿着劍身從劍尖滴落地面,拉斯的視線追溯着血液的源頭,他從劍尖順着劍身慢慢往上看。
鮮血從傷口中冒出來,徐徐地将家人的衣服染紅,彷佛花朵綻放一般擴散開來。他半開着嘴神情恍惚,或許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殺的事,早先還閃爍着光芒的眼睛如今跟木偶一般黯淡,映照不出任何東西。
一名黑發少女——貝爾塔.修卡德站在那名家人的身後,臉上挂着別有用心的笑容。她用一把對于一名少女,甚至人類來說都過于巨大的劍,貫穿家人的胸口。拉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看着眼前的景象。
周圍的空氣彷佛被天空的顏色滲透一般逐漸變紅。貝爾塔踩着那名家人的背部用力拔出巨劍,看完屍體倒地的樣子之後,不慌不忙地轉向拉斯。
貝爾塔笑得樂不可支。
「……伯父,你那是什麽表情?該不會是眼睛跟不上我的動作吧?」
拉斯仍驚訝得身體無法動彈,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知道貝爾塔恐怕是說中了。他不明白貝爾塔怎麽逃得過魔術的攻擊。
在各種魔術從四面八方一起攻向貝爾塔之前,貝爾塔往上一跳,越過拉斯頭頂降落在他的背後——就是這麽簡單。
雖然只是很單純的行動,但拉斯被憤怒蒙蔽失去平時的冷靜,以致于忘了利用靈氣确認對方的位置,而其他家人也被拉斯的殺氣影響,沒有任何一個人追蹤貝爾塔的行動。
貝爾塔朝驚吓過度,身體仍然僵住不動的拉斯說:
「伯父,你不是來殺我的嗎?那還在發什麽呆,快點拔劍啊!」
拉斯聽了貝爾塔的話才終于回過神來,他将手伸向腰部探進外套拔出劍來,其他家人看了也跟着準備應戰。
貝爾塔察覺以後将視線離開拉斯,眼睛掃過剛才圍着火焰站成一圈的其他家人,裏頭有好幾張看過的臉孔,但那也只是因為她以前總是跟裘兒一起行動,而且擁有比其他人更強的實力,因而招來厭惡的目光才記住的臉孔。
因此這群人之中雖然有貝爾塔憎恨的人,但能令她抱持好感的卻一個也沒有。
貝爾塔心想,這群令人厭惡的家夥即使死了也不可惜,正适合拿來發洩這幾天一直平息不了的煩躁。
貝爾塔如同野獸看見獵物一般,嘴角揚起笑意。
「你們既然打算來殺我,當然也做好被殺的準備了吧?那麽——」
她将巨劍從右手換到左手,劍尖朝下壓得低低的——
「——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你們的性命了!」
——貝爾塔愉悅地說,一面腳步輕松地向前奔出。
巨劍被流暢地揮舞着,發出響亮的聲音。一道白色軌跡通過皮姆利司家的一家之主——拉斯.皮姆利司的軀體,毫無阻礙地從他的左肩劃向腹部右下方,将身體分成兩半。鮮血從斜切的斷面噴出,将貝爾塔早就被染紅的身體染得更紅。
拉斯竭盡所剩力氣移動視線對蹲低身體的貝爾塔怒目而視,但他的上半身随即受重力牽引慢慢滑落地面——緊接着下半身也向後倒下。
這些僅僅是幾分鐘之間的事。從二十名家人被切開、擊潰、燒盡——一直到拉斯斷氣,僅僅是幾分鐘之間的事。
屍橫遍野的山林裏,貝爾塔收起方才盡情揮舞的巨劍站起來,然後冷冷地看着地上斷成兩截的拉斯。
「……真是搞不懂你們,才這點程度就想來殺我——不要說發洩怒氣,反而只是讓人更生氣罷了。」
貝爾塔對眼睛瞪着別處的拉斯平淡地說出輕蔑的話。
自從将裘兒禁閉在秘境以來,貝爾塔胸中一直有股揮之不去的煩躁——她本來以為利用這群人稍微來散散心也好,但是愉快的感覺只持續到殺第三個人為止。在那之後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反而感到像在破壞木偶一般無趣,心情變得更加煩躁。
——貝爾塔沒有注意到一件事。她心中的焦躁并非出于如同毀壞木偶一般的無趣戰鬥,而是來自于潛意識中的空虛感。
「那麽我就告辭了,伯父。」
對此事毫無自覺的貝爾塔對拉斯說完道別的話之後,走向先前丢在一旁的背袋,她快速揮動巨劍,将上面的血跡甩幹淨之後便把劍收進袋裏。
貝爾塔對滿地的屍體置之不理,朝着來時的山路走去離開了。
貝爾塔沿着山路走下山。這條山路是上下山的唯一通道,末端連接鋪着柏油的馬路。
(————嗯?)
——貝爾塔中途突然站住不動,目光移向右側的樹林,她發現樹林深處有股帶着濃厚魔力的靈氣。她心想,或許是通過這裏的時候,全副精神集中在拉斯的使役魔身上所以才沒發覺,又或許是在跟那群人戰鬥時才出現的吧。
(……皮姆利斯家的人?)
在山中埋伏的人已經一個不剩全都殺光了,如果是皮姆利司家的人,應該是一開始就被要求在這裏待命的吧,那為什麽不設下隐匿結界——不對,那群人既然都死了,那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應該快點逃走才對——
(算了,确認一下就知道了……)
如果對方是皮姆利司家的人那就送他一程,讓那人也跟着上路——如果不是,那就裝作沒看到好了。
貝爾塔拿定主意以後便離開山路一腳踏進樹林裏,她穿過樹木之間狹窄的隙縫,一步步接近那股靈氣,對方既沒有逃離也沒有主動靠近,貝爾塔走多少路,兩人之間的距離便縮短多少——不一會兒便看見靈氣持有者的身影。
「————」
貝爾塔面前出現一名年幼的小女孩,看起來不像跟皮姆利司家有任何關系,她走近小女孩仔細察看。
小女孩趴在周圍都是樹木的狹小地面上,看不清楚長相。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背上,顏色是偏紅的淡棕色,從細細的頭發之間可以看見她身上穿着略薄的白色睡衣,腳上沒有穿任何東西,朝上的腳底板滿是密密麻麻的細小傷痕,可見她是竭盡全力才走到這裏來的。
從小女孩的樣子跟四周她散發出來的魔力,貝爾塔立刻就看出小女孩跟自己一樣是被抛棄的。
——一時之間,貝爾塔将地上小女孩的身影與別的少女重疊。
一名黑發少女走在黑暗的森林裏,身體被寒冷的晚風吹得直發抖,最後終于忍受不住雙腳的疼痛倒卧在地。她将小女孩的身影看成過去的自己。
「————」
貝爾塔緊緊閉上雙眼,激烈地搖着頭想抹去眼前的幻覺。她數着自己的呼吸聲,設法讓情緒平靜下來——然後,緩緩張開眼睛。剛才的幻覺已經消失不見,倒在地上的不是黑發少女,而是一名紅色頭發的小女孩。
看着這名小女孩只會讓貝爾塔不愉快,會令她想起過去的記憶,胸中因而騷動不已。她打算快點離開,便轉身背對那名小女孩——
「……救、我…………」
微弱到幾乎要消失在風中的聲音,混着喘息聲而聽來嘶啞。貝爾塔像是揮開聲音似地邁開步伐,卻忽然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抓住她的腳踝。
「……拜、托妳…………救救、我…………」
「————」
貝爾塔心想,抓住腳踝的手軟弱無力,只要繼續照平常的方式走路很容易就可以甩脫吧。這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就算這名少女在這裏衰弱而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然而貝爾塔卻沒辦法繼續前進,像是被那只有氣無力的手拉住一般,她轉過身再次将視線落在小女孩身上。
只見原先臉孔朝下的小女孩已經擡起頭,貝爾塔和她的藍眼睛目光相對,從臉色看來她的身體相當虛弱,也許已經被抛棄一兩天以上了。小女孩用顫抖的眼神拚命求助,貝爾塔卻只是漠不關心地說:
「不好意思,我連照顧我自己一個人都很吃力了——可不可以請妳去找別人?」
「……拜托妳……救救、我…………求求妳……」
小女孩仍拉着貝爾塔不放。她看起來大約才七八歲,連這麽年幼的孩子都知道如果放過這次機會自己就會喪命的道理。
貝爾塔像在探知小女孩的想法般盯着她的臉看,一邊思索小孩子也可以聽得懂的說法,然後開口說:
「妳聽我說,我是個壞人,會搶別人的東西,也會殺人——我的工作就是專門做這些不好的事。妳來我這裏只會變得不幸而已,這妳應該明白吧?所以我不能救妳。」
但是小女孩聽了卻搖搖頭,凝視着貝爾塔,接着用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總比…………死在這……裏……好…………」
「看到我這副模樣還能這麽說?」
貝爾塔張開左手臂展示自己的樣子。她的身體在殺害拉斯那群入時沾滿鮮血,透過夕陽的照射,看起來竟比陽光要紅。小女孩上下移動日光查看貝爾塔的身體。
之後,小女孩默默地點了點頭,原先神情漠然的貝爾塔看了臉色微微一變。
「…………妳不害怕嗎?我全身沾了這麽多鮮血……而且我殺過的人可不只這些喔!妳很害怕吧?怎麽可能不害怕呢。」
小女孩輕輕搖頭否定說:
「……比起……死亡……一點也……不可怕……,而且,別人也……怕我……,我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悲傷…………所以,我……不覺得妳……可怕……」
「————」
小女孩用盡渾身力氣說出來的字句強烈地打動了貝爾塔的心。
她心想,這個小女孩對着滿身血污的我說她并不害怕,連裘兒都別開目光的我,小女孩竟然說她不害怕。
這代表這個小女孩願意接納我的存在——
貝爾塔心中萌生一絲絲期待。貝爾塔想,這名小女孩跟我一樣因為散發着強大魔力,所以才被家人抛棄,如果是她的話,或許能成為我真正的心靈寄托。
如果是數目前的貝爾塔一定不會這麽想吧,可是她與裘兒再度相逢之後,內心被裘兒的話語動搖,開始渴求一處能讓她心靈平靜的地方。雖然貝爾塔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許在察覺小女孩的處境與自己相同的瞬間,心裏便渴望從小女孩身上獲得那處地方了,也因此才會被小女孩無力的手拉住而停下腳步回頭。
貝爾塔發覺心中的淡淡期待,但她對于是否要幫助小女孩還是有些遲疑。恐懼讓貝爾塔猶豫不決,她在想,幫助這名少女将她培育長大以後,會不會有一天她也背棄自己,終究離開遠去呢——貝爾塔想到這一點就感到恐懼。
她忘不了兩年前被裘兒抛棄的事,怎麽也忘不了。當時和晚秋的雨一同滴落的眼淚是那麽冰冷、那麽凄苦,又是那麽地悲傷。
貝爾塔不願再次經歷那種痛苦,所以即便與裘兒重逢,又被她的話語動搖內心,可是貝爾塔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相信她。貝爾塔在那個雨夜對自己發過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将真心交給任何人了。
貝爾塔看着小女孩的臉,內心不斷掙紮。小女孩看到貝爾塔默不作聲,或許因而産生不安,她再度盡全力擠出聲音說:
「……拜托妳…………救救我……離妳……這麽近…………我也不怕妳……救救我…………拜托…………」
或許小女孩想起那些因為恐懼而離開她的人了吧,當她擡頭看着貝爾塔說話時,眼眶逐漸濕潤,接着便湧出淚水,不久她像是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似地安靜垂下頭。
小女孩微弱的哭泣聲在傍晚的森林裏回響,而她應是因為受寒冷晚風吹拂的關系,身體偶爾會顫抖得很厲害。貝爾塔看着她那副樣子,終于決定要幫助這名小女孩。
照小女孩所說,如今幫助她的人是我。就像對我來說只有裘兒一個人一樣,我對她而言也會成為唯一的存在。既然如此,這名小女孩一定不會離開我——也決不會背棄我。
貝爾塔落下視線,喃喃地對自己說了好幾次,讓恐懼造成的束縛漸漸松綁。當她終于說服自己之後,她張開眼睛看着垂着頭的小女孩開口說:
「我叫貝爾塔﹒修卡德,妳呢?」
貝爾塔學着以前裘兒對待她的方式,雖然語氣有點不太一樣,但總之先說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再問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聽了一面哭泣,一面緩緩擡起頭來。她被淚水打濕的眼睛像在反問似地凝視着貝爾塔。
「我在問妳的名字,不知道名字就沒辦法叫妳了吧?」
「……明蒂……歐得雷拔……」
小女孩含着眼淚困惑地說出自己的名字。貝爾塔聽了像在仔細玩味這個名字一般,深深點了點頭,然後稍微蹲低身體說:
「明蒂,如果妳能接受像我這樣滿身血污的人,那麽我就幫助妳好了。」
貝爾塔特意向小女孩伸出沾滿鮮血的左手。
「————」
「————姊、姊姊……?」
光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禦影一聲。這句話雖然沒有翻譯,但是明蒂似乎感受到禦影笑臉中的氣勢,迅速地躲到光輝背後,身體還微微發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