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鬼的命,與幾十個活人的命, 如果她說得是真的, 那麽這個選擇題好像并不難做。
可是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她說得到底是真是假。
對于對付過不少厲鬼的特別調查小組的人來說, 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女鬼的目的是摧毀破陣的關鍵,用這種理由蠱惑他們自相殘殺。
到時候許鴻一消散, 女鬼反而告訴他們陣法破不了,那他們誰都回天乏術。
第二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假設她說得是真的, 她真的想做這個交易, 可動手的人卻偏偏選擇了秦柏……
剛才她的話, 雖然大部分人都沒有表露出異狀,可是他們多少都有些在意。
什麽叫做同類?誰和誰是同類?
至于那個厲鬼……其實這裏站在的人并沒有幾個覺得他和人一樣是不能交易的。
說到底, 對于普通的警方來說, 他們其實沒有過要維護鬼魂的想法, 他們不知道鬼魂到底是個什麽概念, 他們只知道對方不是活人。
而對于特別調查小組的人來說, 雖然普通的鬼魂不好判斷,可既然已經失控殺人,那麽這種厲鬼本來就不該放任他繼續留在世上, 更別說是換別人的性命。
“其實, 我覺得你們還挺有趣的。”還不等秦柏說話,許鴻先笑了。
他生前官位就不低,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更別提死後那麽多年,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比生前更多的人,這些人的心思,他猜都猜得到。
“你們覺得自己是天師,有權力決定鬼魂是不是魂飛魄散;憑什麽鬼魂就不能決定活人的命?你們要求鬼魂遵守活人的律法,為什麽鬼魂不能要求活人遵守我們的律法?于鬼魂而言,就是強者生,弱者死。既然你們眼中鬼魂不是你們族類,你們要求我們把活人當成同族,是不是太好笑了?”
許鴻話音未落,那女鬼已經鼓起了掌。
說起來,如果不是他始終不願意傷及無辜,這樣一個厲鬼加入他們的隊伍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得了吧,跟你沒關系。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想做,不管是我當年的死,還是現在我殺的人。”許鴻并不領她鼓掌的情。
他看了眼似乎想反駁自己的那群人,嗤笑了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話:“都別演了,看得我難受,那位小姐,你把你的桃木劍借他,我和他打一場。”
許鴻自然是知道秦柏身份的,可是秦柏沒有得罪他,他也沒興趣讓對方就此暴露。
一個活人,如果讓人知道他是器靈,他下半輩子,也別想好好活了。
他又不是東廠那些人,沒興趣把人千刀萬剮。
周遇玉其實挺想反駁他的話,不過她知道,自己沒有這麽想不重要,絕大部分天師确實是這麽想的。
更何況現在……他退了一步,自己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拆他的臺。
就像自己不會選擇為了那個消息放棄素不相識的孩子一樣,秦柏也不可能在情況未明的情況下把許鴻打得魂飛魄散。
可是他不選,未必不會有人逼着他選。
“這就決定了?”女鬼萬萬沒想到這種情況下還挑不起他們的矛盾,“許先生,之前看你殺伐果斷,我以為你已經變了,不是那個為了百姓死在任上的知府了,可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許鴻再次打斷了她的話。他不喜歡別人因為他生前做的事情評判他,死都死了,難道因為他以前是個好人,後來就可以作惡了?這什麽邏輯,“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我替他選擇就行。打。”許鴻說着,率先攻了上去。
周遇玉連忙把桃木劍一抛,秦柏下意識地接過,卻沒有正面和對方交鋒,而是避開鋒芒,以防守為主。
不過他們兩個實力都不弱,秦柏一握劍,哪怕是防守,都不自覺帶上了劍靈的威懾力,更別提存在了五百多年的厲鬼許鴻。
不過……周遇玉看着許鴻的攻擊,神色裏有些不自覺的悲憫。
他的修為并不是五百來年的修為,之前在那“破廟”裏,她就已經感覺到了。
至于為什麽……想到三個月前的意外,她也不難猜到。
那個天師顧問看着他們兩個的對戰,身上後知後覺地泛起了一絲涼意。
她剛才只感覺秦柏指責受害人家屬的邏輯有問題,差點直接和對方杠上,現在想想,假如當時同事沒來得及攔住自己,導致自己刺激對方,讓他和許鴻站在了同一條戰線,那麽現在又該如何?
“柏大哥!”眼看着秦柏受許鴻身上的鬼氣影響,打鬥開始失去分寸,周遇玉不由得喊了一聲。
可惜她的呼喊并沒有用。
如今秦柏的眼神與之前的清明已經截然不同,而是帶上了明顯的狠戾。這短短一會的功夫,他已然轉守為攻,出劍收劍間,動作也越發地淩厲。
周遇玉看得心驚肉跳,在秦柏又一下劃傷許鴻的手臂的時候,陡然間意識到對方的目的并不是許鴻。
她想做的事情,不是把所有人都困在這裏,也不是這些人的命,她想做的事情,是用那麽多人為誘餌,逼迫秦柏和許鴻對戰。
周遇玉剛想通這一關節,卻發現秦柏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呼喊而清醒。恰恰相反,他眼神裏的最後一絲光芒已經徹底褪去,整個人看起來有如被兵戈附體的器靈一般,毫無理智與人性可言。
許鴻也漸漸招架不住,随着又一輪攻勢,他一個失手,那柄桃木劍已然穿胸而過,将他整個靈體捅了個對穿。
許鴻的瞳孔微微放大,也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麽。
他的身軀很快變得更加透明,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然後随着桃木劍抽出,他的靈體也有如打碎的玻璃一般,碎開,然後消散在了空中。
女鬼看着眼前這一切,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麽厲害的一只厲鬼,終究還是鬥不過器靈,秦柏的實力果然不容小觑
她自恃完成任務,身形一閃就試圖回到一開始的那個藏書室,誰知靈體卻半分也動不得了。
“怎麽?想到什麽開心的事情?”因為想要離開,所以女鬼是背對着衆人的。
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乍一聽到明明應該已經魂飛魄散的許鴻的聲音,她整個人都一驚,卻轉不過身來。
還不等她想清楚其中的關竅,她聽到又一聲輕笑,似乎是秦柏發出來的,周圍一下變得安靜,與剛才能聽到人群嘈雜的閱覽室的環境截然不同,倒更像是……之前那個藏書室。
“這是終于反應過來了?”眼看着她周圍的氣勢陡然一收,不複之前那般張揚,許鴻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他撤去幻境,那閱覽室的一切有如潮水一般迅速從女鬼的眼前褪去。
她看了看附近的地面,那個男孩還躺在地上,那麽自己就是……脫離了對方的軀體了。
“你們什麽時候布局的?”如果這個時候她還意識不到自己一開始就落入了他們的謀劃之中,那麽她不可能被派出來執行這個任務了。
周遇玉看另外兩個人似乎都被她的愚蠢震驚到不是很想搭理她的樣子,只能默默接過了談話的任務。
“你還在這裏,那自然是一直都沒有出去過。你沒出去過,那麽我們的布局肯定就是在之前。”
“《三國志》?”女鬼也不是真的蠢,被這麽一提醒當即反應了過來。
許鴻嘆了口氣,毫不介意在她心上再戳一下:“所以我說,書還是要多讀的。”
他一邊嘆氣一邊搖頭,神色間盡是朽木不可雕也的感嘆。
女鬼被他堵得臉上青白交加,最後不甘心地問了一句:“剛才那個幻境,只有我在裏面還是你們都在?”
“自然是都在,不過不是你看到的‘我們’,”也許是憐憫她被自己耍了這麽一通,許鴻大發慈悲地多解釋了一句,“雖然你看到的也是‘我們’,不過那是你以為的‘我們’,無論是對那些人的嘲諷,還是倒戈相向,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幻想出來的。”
許鴻被秦柏提醒,搞出這個陣中陣,目的自然是為了看對方有什麽打算。誰知道對方居然幻想出了三個與本體相差甚遠的人格,為的就是讓秦柏殺了自己,這實在是……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其實我之前應該是想錯了。”借了許鴻的陣法把人困住,秦柏自然要把事情和他說清楚。
他看着終于能轉過身來的女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們想要的與其說是我失控,不如說是要我殺人,當然,殺鬼也行。為的恐怕是……劍的開鋒。”
秦柏說話的時候,一直看着那個女鬼,見她神色微變,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女鬼抿緊了唇,恨恨地看了這些人一眼:“你們說得那麽好聽,不過是因為沒有中我的計罷了,假如中了我的計,那幻境中的一切,自然也就成了真的。”
周遇玉看她這副不甘心的模樣,也不知道是覺得她可笑多一點,還是可悲多一點:“你覺得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覺得我會為了柏大哥的冷漠和他翻臉,可是他并不是這樣的。”
秦柏雖然性子冷,也不喜歡多管閑事,但他不想管的邏輯是,他覺得許鴻尋仇有道理,那麽自然也覺得那孩子的父母尋仇有道理。
假如一定要給他們的舉動評判個對錯,恐怕他會直接報警,而不是自己當法官。
世上本來就沒有觀點完全相符的兩個人,秦柏固然和她不一樣,卻也不是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這開頭就錯了,你後面幻想出來的行動,就更加匪夷所思。”後面的漏洞太多,周遇玉也不知道如何說,幹脆不說了。
也許這個女鬼幻想出來的,确實是他們性格的陰暗面,也是藏于他們心底的魔,可是人之所以人,就不可能只有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