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的夜市, 坐在房頂觀望, 比起穿梭其中,多了許多朦胧之美。
沈倚悵然的注視着那個沒有人守着的攤位, 感嘆:“你說,是失蹤了永遠找不到好, 還是發現了屍體好?”
秦怨坐在她身邊,與她一同看着夜市中,只是目光缥缈,不知落向了何處, 他聽着沈倚的話,緩緩道:“有時候, 有希望也未必是好事, 念念不忘無法自拔, 不如早日了斷重新來過。”
“你有念念不忘的事嗎?”沈倚聞言歪過頭,突然問他。
他微怔,低下了眉眼,良久,緩緩搖頭:“我不曾記得什麽。”
“秦怨,”沈倚挪動身體,靠近他坐着,忍不住好奇,“你到底是什麽呢?有沒有曾經也和我們一樣,也是人?”
頓了頓,怕他不理解她的意思, 她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你會不會是死了後有什麽特別的情況,就讓你一直這麽存在着?”
“我……”秦怨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搖頭,“我可以像人一樣有血有肉,也可以像鬼魂一般虛無沒有實體。”
說完,他轉頭看她:“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唔。”她覺得有些失落,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觸到了他的手心,用力戳了戳,堅實而溫暖。
秦怨微微一笑,手指動了動,她的手指突然就從他手掌中穿過。
“啊!”沈倚吓了一跳,驚叫了一聲,反應過來連忙想去抓他的手查看,卻一把抓了個空。
她有些郁悶,擡頭沖他嚷嚷:“我有說過讓你變給我看嗎?”
“你為什麽不害怕?”他看着她,似笑非笑。
“本姑娘從小就跟鬼打交道,會怕你?”沈倚撇了撇嘴,沒好氣。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秦怨笑了笑,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我都不知道你腦子裏整天在想什麽。”
“唉……”任由他摸着自己的頭,沈倚心中十分歡喜,笑道,“我以前整天想的就是怎麽賺錢,現在,多想了一件事。”
“什麽事?”他收回手,似乎感了興趣。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微微彎下身子,将自己抱成一團,歪過頭問他,“你和花留情真的沒有什麽嗎?”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微怔,解釋,“我之前最後一次見她,是幾年前,我路過浮華山,那時候,她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對了,之前你說過,不輪回也可以回到人間,我一直沒想起來問你,這個是怎麽回事?”
沈倚想起了幻境裏他跟她說的事,疑惑的問。
“借活人而生。”秦怨看着她的臉,回答她,“意思就是,将身體裏原來的靈魂吞噬,自己去占據。”
“啊?”沈倚沒想到是這樣,驚呼,“那這也太缺德了吧?那萬一要是那些死了的人都這麽做……”沒待說完,她自己倒是先縮了縮脖子,膽寒。
“你以為想做就做嗎?”秦怨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受她克制?”
“說的也是,”沈倚抿了抿嘴,感嘆,“千年女鬼啊是挺厲害的。”
“……”秦怨聽到她的感嘆,突然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哎。”沈倚将下巴放在自己膝蓋上,片刻後,突然叫了他一聲。
“怎麽?”
“我們……我們拜的堂,作不作數啊?”說完,她直起身,臉頰緋紅。
秦怨聞言突然沉默了。
她抿了抿唇,心中萬分忐忑,期待他回答,又害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
“作數,只是……”沉默了良久,他終于回答,然話還沒說完,手臂突然被抱住,立即便有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鑽進了他的肩窩裏。
他身體陡然一僵,低頭看着突然抱住他的沈倚,不知所措。
“沒有什麽只是可是。”沈倚緊緊的抱着他的手臂,腦袋蹭着他的肩膀,歡喜道,“我不管,我不管你是人是鬼,反正你別想跑。”
她什麽都不想管,喜歡就是喜歡了,她說不說出來又如何,她不信眼前的人看不懂她的心思,與其糾結着,日日忐忑,還不如大膽的告訴他。
“沈倚……”他微微擡起了手,又突然放下,只叫了她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樣的心境,從來沒有女孩子,主動的接近過他,更何況,這個人,名義上,與他算是夫妻。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留戀人間,他記得她曾經問過他,若是分開了,會不會舍不得……
其實,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沈倚緊緊的抱緊了身邊的人,心中砰砰直跳,只要他不推開她,她就一直抱着……
如此想着,她輕輕晃了晃,枕着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動,任由她抱着,擡頭望着遙遠的天幕,有些茫然……
第二日清晨,淩星和派人将秦怨,沈倚,雲江臨和雲素千四人請到了自己書房。
待四人坐下,他背着手站在正中央的書桌前,望着書桌上方的牌匾,許久不發一言。
“你倒是說啊?事情總要解決。”沈倚最先沉不住氣,既然淩星和叫他們來了,她倒是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如何說清楚舊事。
淩星和微微愣了愣,轉過身,苦笑,終于開口;“我最開始接近她,就是為了那幅畫……”
浮華山下的人都知道,浮華山上有一件寶物,傳言可以救死扶傷,讓人脫胎換骨。
當時,正值意氣風發的他卻是不信的,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家中也有這樣一件寶物,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件寶物發揮過什麽功效。
他登上浮華山,純粹就是好奇,卻不曾想,在山上,他真的見到了奇景。
白衣女子将空白的畫紙展開在石桌上,突然揮動了衣袖,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翩然起舞,婀娜的身姿迎着初生的太陽綻放出卓絕的舞蹈,仿佛從天而降的仙子,落入了凡塵,引妒群芳。
畫紙上的筆忽然自己動了起來,竟然在畫紙上漸漸勾勒出了唯美的線條。
一舞畢,畫紙上的畫筆亦停了下來——原本空白的紙上赫然出現了一個白衣女子,眉眼衣着,均和花海中的女子一模一樣。
他站在山谷處,驚奇的看着這一切,一時失了神,直到白衣女子回頭看見了他,對她颦颦一笑,他才回過了神。
“你……你是仙子嗎?”他忍不住問她。
“公子見笑了,這只是簡單的術法罷了。”她微微一笑,緩緩拿起了畫卷——畫中的人身上微微泛着白光,朦朦胧胧,恍若幻夢。
說完,她将那幅畫挂在了一棵已經幹枯的樹枝上,那畫中的女子突然動了動,化作了一縷青煙,緩緩隐去,而那株枯木上,竟然漸漸長出了葉子的嫩芽,煥發新生。
他驚得瞠目結舌,正欲詢問此等奇觀是何緣由,然女子只是嫣然一笑,轉身取下了那張空白的畫紙,離開了。
從那以後,他每天都能看到女子在花海中起舞作畫,潤澤草木,漸漸的,他開始萌生了一種想法——如果,這樣的神物能用在人身上,是不是也可以讓蒼老的容顏重生新肌?
他向她求取那幅畫,然而她只是搖頭,說此畫只贈與良人。
“所以你就刻意接近她?”
書房內,沈倚露出了不屑的神情,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最讨厭為了自己的目的欺騙別人感情的人。”
秦怨聽到她的話,手指動了動,垂下了眼睑,若有所思。
“我剛開始是刻意接近她,她也一直對我若即若離。”
沉默了片刻,淩星和擡手覆上書桌上空白的紙張,手指仿佛觸到了針尖一般縮了縮。
“後來,我有事離開了一段時間,等我把事情辦完回去找她的時候,卻在山腳下發現了渾身是傷的她,我就把她帶了回來。”
“啊!”沈倚恍然大悟的叫了一聲,轉頭看秦怨,“就是我們上次看到的那個!”
秦怨沉思了一瞬,點頭。
“你們上次?”雲江臨疑惑。
“哦,對了,這兩天一直有事我忘了告訴你們,”沈倚邊看了身邊的秦怨一眼,邊道,“就是上次我們在樹林裏看到承歡的時候,進過幻境一次,看到的就是這件事情。”
“那次承歡也在?”淩星和聽到沈倚的話,震驚的問。
“是啊,”沈倚應着,然後又不解的問,“不過你把那幅畫帶到承歡墓前做什麽?”
“我看不到她,”淩星和放低聲音,想了想,繼續道,“我一直不知道承歡為什麽怨恨我,你又說你看到了昙華,所以我以為她們有什麽關聯,就帶着畫去試試,看看能不能引她們出來。”
說完,他又擡頭看着沈倚,有些急切:“你說你總在承歡出現的時候見到昙華?”
“不是,”沈倚搖頭,“我說的是承歡的記憶裏,除了第一次見到承歡是她自己的,後面幾次就都是昙華,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你們說,會不會是昙華附在了承歡身上,所以才會這樣?”雲素千蹙眉,猜測。
“啊,對了!”沈倚聞言拍了一下桌子,轉頭盯着秦怨,“會不會就是你昨晚說的那個什麽,借活人重生?”
“什麽意思?”淩星和蹙着眉,問。
秦怨聽完嚴肅着臉,沒有回答。
沈倚見他不說話,遂解釋:“昨晚他跟我說,不想轉生的靈魂可以吞噬活人的靈魂,然後借用那個人身體。”
“那她為什麽非要借表哥女兒的身體呢?借陸羨瓷不是更好?”雲江臨詫異的脫口反問。
“昙華……照你們這麽說,她應該是恨表哥的吧,又怎麽會想與他再續前緣?”雲素千遲疑着開口,微微搖頭。
“呵……”淩星和苦苦笑了,身形顫了顫,“你們說她聽到了我跟父母的對話,可是,她到死都沒有問過我……”
說着,他擡頭望着屋頂,冷酷的眼中泛起了一絲模糊。
剛開始,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病了,而且越病越重,該用的藥能用的藥,不管有多麽難尋,他都盡力給她找來了,她根本不喝那些藥,只說,她自己都能救萬物,尋常藥石有何用處?
是啊,她能用己身複蘇萬物,卻獨獨救不了自己。
直到最後的時刻,她靠在他的懷中,才緩緩告訴他,她将自身所有的血都傾注在了那口井中,可保淩家永世不衰。
那個時候,他恨自己沒有早日發現,到最後,竟是無力回天。
“她告訴你了,你會如何呢?”沈倚看到他悵然若失的神情,忍住了沒有嘲諷他。
淩星和從屋頂上收回視線,看了沈倚一眼,搖頭,他也不知道會如何。
“倘若和家族興衰發生了沖突,你是連自己都會放棄吧?”秦怨開口說話,嘴角有一絲嘲諷的冷笑。
淩星和聞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所以,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