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家的工坊突然發了大水, 轉瞬就将工坊淹沒了。
因着整個工坊的地勢偏低, 所以大水并沒有很快蔓延開,遠遠看去, 就像是憑空出現了一個湖泊。
工人和周圍的人都跑過來看,一時間, 水邊聚滿了人,火光通天,議論紛紛。
工坊周圍并無河流湖泊,也沒有開鑿的水渠, 突然間這麽多的水是從哪裏來的?
淩府早些時候派來了人疏散人群,然而來看熱鬧的人實在太多, 水往外漲一寸, 人群就退一寸, 并沒有人想要離開。
淩府的護衛不敢傷了老百姓,又怕時間長了出事,只好又派了一人匆匆回淩府禀報。
郝老二是個閑不住的人,南陵城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喜歡湊熱鬧,此刻,聽說淩家工坊漲了水,他更是丢下了夜市攤子一瘸一拐的趕了過來,擠到了人群前面。
“啊喲喲,這可如何是好啊?”郝老二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跳腳嘆息,“淩家的生意怕是要完喽。”
“郝老二你還是改不了張口胡說的臭毛病。”身旁有認識他的人聽到他的話, 轉頭扯了他一把,“你還指着淩家吃飯呢。”
“我這可不算胡說,以前淩家工坊沒在這裏的時候怎麽不見生意多好?”郝老二反駁,越說越起勁,“據說這地方可是塊寶地,如今淹了乃不祥之兆啊。”
“你快些閉嘴吧。”身旁的人不免翻白眼,提醒,“要不是念着徐嫂子那點關系,就你這胡說的本事,早被淩家割了舌頭喂狗去!”
“我家那口子……”郝老二聽到人提到徐嫂子,脫口就想要接話,然說了一半突然頓住,沒了聲音。
半晌,才聽他又喃喃道:“人都不見了,還有什麽關系。”
之前淩小姐和那位公子來打聽消息,他本以為是有了什麽線索,卻不想,幾日過去了,并沒有人再給他帶來什麽。
“唉,你也別多想。”旁人拍了拍他有些佝偻的背,嘆息,“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說不定徐嫂子真是自己走了。”
“我有什麽好想的,不照樣過?”郝老二揚了揚手,假裝無所謂道,“該吃吃該喝……”
然話沒說完,他突然又停下了。
他只顧着談論,忘了水位還在漲,此刻突然感覺到涼意,他才發現自己的腳沒進了水中,這才打算擡腳後退,然而,他剛一擡腳,腳立刻被什麽東西絆住了,他用力一扯,竟然沒掙開。
“咦?什麽東西?”他低下身,以為是工坊沖出來的繩子工具之類的,連忙伸進手去撈。
手指碰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但卻十分濕滑,他又往前探了一步,使勁将那物拖了出來……
原本他用腳都沒能拽出來的東西,此刻換成了手,只輕輕一拉,那物便輕而易舉的被整個拉了出來。
“啊!”
待看清出來的物體,包括郝老二在內的所有人都失聲驚叫了起來,連忙跳着後退,有人甚至被絆倒了,跌倒在地上,渾身發抖,連滾帶爬。
那是一具骷髅,身上挂着苔藓和腐敗破損的衣料,從水中被人拉出來,一只光禿禿的爪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要抓住什麽人。
周圍的人都散開了,只有郝老二呆坐在骷髅面前,瘦削的臉在周圍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滅,他完全吓傻了,根本忘記了逃跑。
“郝老二!你還坐那裏做什麽?”周圍膽大的人探着腳,想要過去拉他。
郝老二聽到周圍的大喝聲,這才反應了過來,連忙起身,然而由于腳不方便的緣故,他還沒站穩就又跌在了地上。
骷髅就在他面前,深黑的眼洞緊緊的“盯”着他,挂着苔藓的下巴微微張着,就像是在跟他說話,叫着他的名字。
郝老二一驚,連忙雙手合十,不住的點頭作揖,瑟縮道:“您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無意冒犯,您可別找我……”
他身後原先打算過來扶他的人看到他的動作都愣住了,一時不敢過去。
“老二……”
郝老二一直低頭作着揖,耳旁卻突然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嘆息,有些遙遠,卻又有些熟悉。
老二,老二,這樣的音調,這樣的語氣,曾經有一個人也是這麽叫他的。
思及此處,他猛然擡頭,震驚的看向面前的骷髅——骷髅的下巴似乎微微動了動。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卻又發現那骷髅的下巴開始抖了,很輕微,但确實是在微微顫抖。
這具骷髅從被拉上來開始,就一直是坐着的姿勢,此刻郝老二跌坐在地上,正好同他對坐。
他張着嘴,心中的恐懼突然轉變成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他說不上來,他只知道,他不想急着逃跑了。
因為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這次他看清了,正是從這具骷髅的嘴裏出來的。
“郝老二,吓傻了嗎?快過來!”身後的人看到他一動不動的與骷髅對坐着,以為他中了邪,都不敢過去,只能急切的叫他。
“給……給我一支火把。”郝老二聽到身後的叫聲,卻是顫抖着向身後伸出了手,視線一直沒有離開眼前的骷髅。
“你要做什麽?”身後的人雖是在不解的詢問,卻還是将火把扔到了他手中。
郝老二穩穩的接住了火把,遲疑了一下,還是緩緩移向了面前——眼前只是一具白骨,身上的衣物混合着苔藓,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的侵蝕,已經腐敗不堪。
他又将火把移近了一分,方才看清了那挂着的衣物模樣,于是顫抖着伸手抓起了骷髅左側的衣角,似乎是費盡了力氣,他才将那片衣角翻了過來。
衣角的裏面縫着口袋,雖然已經爛掉了,但還是看得出來,是并列的兩個。
“縫在這裏,就不怕銀子丢了。”
“兩個的話,一個放上街要用的,一個放不拿出來用的,方便。”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妻子将每一件外衣都縫上了這種口袋,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了她上街撩衣擺拿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妻子只回答他,家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錢,不能丢了,這樣扒手就算是盯上也拿不走,她拿錢的時候避着點人就是。
終于,骷髅的下巴不再抖了,只微微的張着,卻仿佛在笑,又仿佛,是有什麽,徹底離去了。
終于,郝老二再也控制不住,手一松,火把掉到了水中,周圍瞬間暗了下來,他佝偻着身子,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聲沒有被嘈雜的人聲埋沒,高高低低的穿透了人群。
驚懼的人群面面相觑,一時間沒明白,郝老二怎會突然對着骷髅哭了起來。
護衛們匆匆趕過來,上前去拉這個坐在水中哭泣的男人,有人支着火把仔細的去查看那具骷髅。
郝老二擡起頭,掙開了拉他的人,突然撲過去将骷髅一把抱進了懷中,滾珠般的眼淚順着他的臉頰落進了那雙空空的眼中。
“啊……嗚嗚啊……”他抱着屍骨哭泣,一手一直磨搓着她的身體,喃喃,“冷了吧……冷了吧……我幫你捂捂……”
這麽多年,哪怕她真的如他說的,自己跑了該多好,或者,永遠都找不到也是好的,至少,他還有那麽一絲希望,希望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可是,現在,那一丁點的希望也沒有了,面對他的,只是一具冰冷沒有了血肉的軀體。
他緊緊抱着妻子,任憑周圍人怎麽拉也不松手,只喃喃着起身:“走,我帶你回家了,回家了……”
“我們一家人……嗚嗚……一家人……”
他再也說不下去,掙紮着起身,抱緊了懷裏的“人”,在衆人的拉扯下竟還是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往西城的方向走。
護衛們十分詫異,這個平日裏走路都不利索的人,此刻為何力氣這麽大,他們竟然沒有拉住他。
周圍的群衆見他抱着一具骷髅,都紛紛避讓了。
“這不會是徐嫂子吧?”終于,有人疑惑的開了口。
這一句話說出,認識他的人皆變了臉色,議論紛紛——徐嫂子在淩家小姐墜井後突然失蹤的事,他們也有耳聞,只是礙于淩家地位,沒人敢公然議論罷了。
此刻,郝老二這種舉動,除了中邪了,就只有這個可能。
“快,再去通知大少爺和少奶奶!”護衛頭領急急吩咐,又吩咐人将郝老二圍住。
這工坊突然漲了水,又莫名出現了一具骷髅,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此事可非同小可。
淩家宅院內。
淩星和終于從震驚中恢複了過來,見衆人看着面前的一片汪洋無能為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雲江臨手中拿過了木匣。
“這幅畫到底是何物?”雲江臨将木匣遞給淩星和,詫異,剛才在水中若不是有這個匣子護着,他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淩星和沉默了一瞬,沒有回答他,而是打開了盒子将裏面的畫卷拿出來展開。
畫中的白衣女子在黑夜中泛着螢火般的微光,仿佛即将從畫上下來的仙子。
“昙華……”他擡起有些顫抖的手,緩緩拂上了畫中女子的臉,喃喃,“是你回來了嗎?”
“哼!”沈倚看到他的動作,走上前來,一把從他手中将畫拉了出來,憤憤,“你不就是為了她的血才娶她的嗎?現在還在這裏惺惺作态!”
淩星和聽到她的話,偉岸的身軀一震,吶吶的擡頭看沈倚,手上一僵,那畫卷便飄了出去,落在了屋頂上。
“你看到什麽了?”雲江臨詫異的看着兩人,問。
“我剛才看到他說娶昙華是為了要用她的血作妝粉材料!”沈倚恨恨的盯着淩星和,将夢境中的情形一一說給衆人聽。
“怎麽,”雲素千聽完轉頭看雲江臨,疑惑,“我記得你是跟我講過表哥和昙華受盡磨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這話多多少少帶着些諷刺,執意娶一人,卻是有自己的私心,所謂的真情,就完全變了味。
“不……不是這樣的……”淩星和搖頭後退了一步,神情恍惚,“她誤會我了,不是這樣的。”
“你放屁!”沈倚氣憤的罵了一句,“你自己親口說的!”
“表哥,這……”雲江臨看着淩星和落寞的表情,也不知道該如何相信他,畢竟沈倚看到的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
“以血為引,呵。”秦怨冷笑了一聲,“所以你是覺得她的血能滋養萬物,所以才把她帶了回來?”
淩星和苦痛的閉上眼,低聲:“剛開始是如此,我出門游歷,聽說浮華山上有一件寶物……”
此刻,庭院中的水沒有再漲高,澎湃的水聲也漸漸小了,府中躲開的人開始陸陸續續的回過頭來看,一時間,院子周圍又多了數十支火把。
有人搬來了梯子,陸羨瓷不顧下人阻攔,緩緩爬上了屋頂,一眼就看到了落在房頂的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