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坐在了剛剛認識的時候說話的那間甜品店裏。店裏已經删掉了一些口碑不太好的新品,重新整合了菜單。許小仙點了一份西米露和一份薄荷糕,不過點完她就後悔了。
畢竟這時候,他們倆可能都不會有什麽吃東西的胃口。
店面不大,許小仙又算是常客,老板娘其實早就認識許小仙了,上次她和白速真一起過來的時候老板娘也看到了。這位圍着審美清奇的螃蟹狀圍裙的女士殷勤的把餐品拿過來,還在餐盤邊上夾了一支小小的心形觸角蠟燭,然後對許小仙暧昧的眨了眨眼。許小仙頓覺無言以對,只好也朝人家暧昧的笑笑,心想現在人怎麽都喜歡腦補這麽多。
這可并不是神樂浪漫的約會場景噢,老板娘,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抓捕和審問。
非正式的。
這樣想着的許小仙不禁覺得有點超現實,雖然她的人生裏其實并不缺乏一些超現實的元素。對面的白速真面色依然十分難看,即使店內的燈光溫馨甜美,也依然只能襯得他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更加蒼白如紙。此時此刻許小仙竟油然而生了一種對對方的同情,她想她看人一向十分敏銳,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接近自己,白速真對自己的行為都并無惡意,這一點從所有的細節和點滴當中都能體現出來。他完全沒有加害于許小仙的想法,卻被迫被許小仙抓捕和審問了,怎麽看都覺得很悲催。
不過這一點,其實許小仙自己也是一樣。只想平平常常的生活卻無法如願,即使對方沒有惡意,也依然打擾到了她的生活,要說她并不因此而生氣,那也是不可能的。許小仙收攝心神,對白速真露出了一個盡量溫和的笑容。
“不用那麽緊張,我們随便聊聊。”
……這話說得倒是有點像是相親老手對第一次去相親的菜鳥言傳身教一樣,只不過許小仙當然不是什麽相親老手,她一次相親都沒參與過。
“這不是你第一次跟蹤我對吧。”許小仙開始了提審。這位提審官一直在盡力不要吓到嫌疑人,就像嫌疑人是個未滿十二歲的小正太一樣。
“小正太”聽到了和顏悅色的提審官的問題,然後頭低下去了一點,他的眼睛看着餐盤邊上那個依然晃悠着的心形觸角蠟燭。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啊。許小仙的心裏在這個問題後面打了個勾,然後繼續問了下去。
“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就是你說你第一天來這裏的那次,也是你在跟蹤我嗎?”
“小正太”的頭又低下去了一點,他的眼睛現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只銀勺子。
許小仙的心裏又在這個問題後面打了個勾。
“你……為什麽要跟蹤我?”
“小正太”的頭又低下去了一點,他的眼睛現在盯着………………許小仙也看不見他在盯着哪兒了。她在心裏暗暗的嘆了口氣,心想不知道是被吓的還是根本不想說,反正白速真大概是打定主意不說話了。
然後她就聽見對面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了過來:
“……對不起。”
這一瞬間,許小仙感覺到自己的胃裏好像突然絞了起來,又熱,又一陣陣的發酸。白速真像是做錯了事的小狗一樣耷拉着腦袋,聲音聽上去非常難過。雖然沒有哭腔,也沒有任何委屈的成分,但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沒有任何原則的抱歉,是願意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把筋抽出來的無條件的承擔。
許小仙一下子覺得什麽都不重要了。她實在不想看到這副樣子的白速真,這個年輕人在她面前常常泛着傻氣,但又英氣逼人。她想起那次他們一起去交警大隊的時候,突然站到她的身前二話不說的把提貨單拍在對方腦門兒上的時候那幾乎可以被稱為巍峨的樣子。明明是個這麽出色的年輕人,卻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發出了這樣的聲音,許小仙突然覺得這提審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她驀地伸出那只戴着尾戒的手,微微前傾,那只手直接越過精致小巧的餐桌,搭在白速真低下的側臉上。
白速真渾身一震,借着許小仙的手的力量擡起頭來看她。尾戒邊上的鑲鑽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有不能告訴我的理由嗎?”她的聲音柔和得像是耳語。白速真聞言,終于看向了許小仙的慘白的臉上悲傷抱歉的表情更加濃重。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許小仙嘆了口氣,把手放了下來。那舉動只是她一時腦熱,想要像安慰可愛的小動物一樣摸摸白速真的腦袋,不知怎的就搭在了他的側臉。白速真的皮膚冰冰涼涼,被自己的手觸上之後又很快的暖了起來。而現在許小仙已經把手收了回去,又嘆了一口氣。
她倒是已經完全不生氣了,雖然本來也并沒有多怒火沖天就是了。
“但是,”白速真突然語氣激烈了起來,“我絕對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好的事!我沒有要害你的心,我只是……我只是…………”
白速真急切的說,許小仙點點頭,神色間都是安撫的意味。“我知道。”
“不過,別再做這樣的事了。”
剛剛被許小仙安撫得緩和了一些神色的白速真瞬間又面無人色。這倒讓許小仙覺得滑稽了起來。
“我是說,你直接來找我就好了,不用躲躲藏藏的跟着我。我出了地鐵你就能過來找我、跟我一起,反正你也是要跟着我到我家樓下的。”
“你……都知道了啊…………”
白速真又低下了頭。許小仙幾乎覺得想笑,簡直想伸手去拉他的耳朵。
“沒關系,我沒有生氣。”她最後這樣說,用稱得上是鼓勵的眼神一直看着白速真。
難過得耷拉下腦袋的年輕人終于怯怯的露出了一個笑容。
出了甜品店之後他們并肩走在這條非常熟悉的街道上。白日時的晴空萬裏讓現在的街道上飄散着一種被太陽曬過的味道,讓人覺得懶洋洋的,許小仙雙手捂住臉,打了個哈欠。
“你累了嗎?”白速真立刻問。
“有點,”她點點頭,“不過我明天就能放假了,你還要上班吧。”
白速真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你怎麽知道?”
許小仙笑了,然後伸出手開始算了起來。
“明天跑短途,當天往返;後天跑河北,回來之後第二天跑上海,然後輪休——對嗎?”
白速真一臉的難以置信。
“你……拿到我的排班表了?”
“不需要啊,”許小仙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惡作劇成功般的快意,“我跟你們公司合作多久了,随便算算也就算出來了。”
當然不是随便算算那麽簡單的。不過細節就沒必要讓白速真知道了。白速真盯着她,一臉嘆服的表情,許小仙在心裏暗自偷笑,包包裏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羅晴。許小仙這時拿出手機才看到羅晴之前給自己發了幾條微信,但那時自己正忙着和白速真攤牌,根本沒注意到,大小姐等得不耐煩了就自己奪命Call了過來。
許小仙做好了被□□的準備點了接聽,果然一接通就是羅晴高分貝的怒吼聲:
“你死了嗎!!!居然敢不回我微信!!!!!我還在等你回複啊!!!!!”
為了保護自己的耳朵,許小仙在聽到第一聲怒吼的時候就及時的将手機拿得老遠。等到羅晴的聲音停下來之後,許小仙才戰戰兢兢的對着電話那頭裝乖。
“我錯了…………我有事呢,沒看微信啊。”
“怎麽可以不看微信呢!!!”許小仙又被迫把手機拿得離自己三尺遠,“這麽優秀的人類文明智慧的産物!!!你怎麽可以就這樣視若無睹呢!!!!!怎麽可以無視馬化騰對人類的貢獻呢!!!!!”
“我覺得你對人類社會的貢獻才比較大,特別是對相聲界和廣告界的。”
許小仙這樣說完之後,似乎聽到了電話那頭羅晴咬牙切齒的聲音。
“跟你講相聲不是對牛彈琴嗎!!!我是來叫你明天出來吃飯的!!!還是上次那個人,人家就還是想見你一面。”
完全沒這個興趣啊…………許小仙覺得羅晴居然不在世紀佳緣工作,這真是個千古未解的謎團。她瞟了一眼旁邊的白速真,覺得在他旁邊談這個話題不太好。而且跟羅晴磨叽起來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
“我回去再給你打過來吧,現在在外面呢,說不清楚。”
“在外面?”羅晴疑惑的問了一句,“這都幾點了,聽你這聲音也不像在加班啊,旁邊有人啊?”
“嗯。”
羅晴沉默了一下,然後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不會是上次你說的那個跟蹤你的司機吧?你那個小情人?”
“小情人你妹!”許小仙反射性的怼了回去,卻突然想起“小情人”就站在她旁邊,看着她打電話。許小仙耳朵一下子紅了起來,也不敢看白速真,更不敢告訴他自己向閨蜜吐槽過他的事。羅晴倒是沒放過她,一下子就尖叫起來:“你不會真跟他談了吧?????”
這下就算羅晴差點把電話叫炸裂,許小仙也沒敢幹剛才那種把電話拿開三尺遠的事,因為害怕被白速真聽見。她被羅晴吵得臉皺成一團,也不打算在這時候繼續讨論這個話題了,直接強行END。
“沒有的事!!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回家了回家之後再聯系噢再見拜拜麽麽噠(づ ̄ 3 ̄)づ”
然後她挂斷了電話。
長長地舒了口氣之後,許小仙才看向白速真,卻意外的發現這年輕人的臉色看上去并不太好。
………………該…………不會是聽到她們的談話內容了吧。許小仙大着膽子用疑問的眼神看向白速真,就聽到白速真沉着聲音問:“那個人為什麽罵你?”
許小仙一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羅晴對自己毫不客氣的吼話。她第一反應想笑,下一瞬間就感覺到一陣令人戰栗的暖流莫名而生,彈指之間就傳遍了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因為白速真把她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才會對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生氣。她只是被人大聲嚷嚷了一句,他就立刻神色不悅,許小仙想了想他那徒手擡木箱的本事,心想如果羅晴站在面前,她幾乎都要擔心羅晴的人身安全了。許小仙進入社會、參加工作已經很多年了,遇到過形形□□的人、各種各樣的事,但除了親爹親媽之外,從來沒有誰能把她放在一切優先的位置上,所有的休息時間都用在自己身上,只是遠遠的看着而已。
她目光灼灼的看了白速真片刻,然後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之後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白速真本來不悅的臉出現了一個呆然的表情,對着許小仙點了點頭。
“那是我同學,之前在微信上找我,不過我正忙着跟你說話,就沒注意到她,她就急着給我打電話讓我回複她。她沒有真的對我生氣,只是我們太熟了,所以說話口無遮攔,你不用在意這個。”
白速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片刻之後卻又轉為了愧疚的神色,低聲對她說:“對不起。”
“行啦,你不用一直對我道歉的,”許小仙擺了擺手,“本來也跟你沒關系,我注意力集中的時候每次都聽不到微信的,她也不是不知道嘛。”
“那,你想問我什麽呢?”
一直以漫步的速度往許小仙家裏的方向走去的兩人在這時終于停下了腳步。他們已經走進了塘栖春天,因為時間很晚了,所以本來就十分寂靜的這片區域顯得更加安靜。上次許小仙就是在這裏被那兩條流浪狗纏住的,也正是因為那件事,她才認識了白速真。
她在那天那盞有些閃爍不明的路燈下站定了腳步,微黃的燈光籠着她,而更加皎潔的月光則映着白速真英俊而認真的臉。
“雖然今晚我問你的問題你大多都沒有回答,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回答我這一個。也許你還是有什麽不能回答我的原因,如果那樣的話,我也不強迫你一定要回答我。”
聞言,慌亂的陰影驅散了月光映在白速真臉上的恬靜,許小仙覺得他整個人都在一瞬間裏僵直了起來。
“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呢?”
她問得很輕,輕得就像稍稍一陣風拂過來就能把這問題吹散在夜色裏。但此時此地,并沒有風經過,這個讓她問出口就覺得有些心慌和羞赧的問題,一字不落的傳到了白速真的耳朵裏。
她看到白速真的臉色數變,嘴唇不由自主似的分分合合,卻始終沒有漏出一個音節來。
許小仙暗暗的嘆了口氣。她今晚已經不知道暗地裏嘆了多少氣,但卻始終怒不起來。
算了吧。她想。反正也沒辦法生氣,他也不願意說。許小仙想要整理表情,結束這心累的一天了。
然後她聽見白速真的聲音如同滾動着的小小火苗一樣,在夜裏卑微、卻無法忽視的燃燒了起來。
“我是因為你,才來到這裏的,”他低聲說。
“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你是我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