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雲南。
曉顏山。層巒疊嶂,佳木蔥籠,曲徑通幽之處,一灣清流潺潺繞過,水聲清冽。清流之上蒼天白幕,青木重影。妃妃郁郁的花瓣簇積層疊,擾着碧波潋滟,忽又飛速流散。落花便随流水遷,留下空瀾碧水似鏡,倒映着一張男子的容顏。
精致如畫的容顏有些痛苦地扭曲,卻剩那雙懾人的眸子,裏面藏着奇異的藍光,幽藍幽藍,似溫潤的玉,卻是炫目的蠱惑之色。
“折夕?折夕……”有女子的呼喚從遠處傳來,聲聲逼近。
獨立泉邊的師折夕皺了皺眉,蒼白的手指緊緊按壓住胸口的悸動,他的唇角浮着流雲般清淺的笑,想要掩飾自己的狼狽,卻終是被尋來的女子發覺。
“你藏什麽?”聲音似有責怨之意。
方才聽他說要獨自探路時便隐隐察覺他神色不對,當時卻并未多想,許久不見他回來才恍然察知他的真正用意……折夕啊折夕,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眼見他難以自持,她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玉瓶,倒出一顆紅色的藥丸遞給他,“服下吧。”她淡聲道。
藏……嗎?師折夕苦笑。與其說藏,倒不如說是想考驗自己的自制力吧。七年間,每逢這奇疾發作,似乎唯有鮮血能填埋喉嚨間的欲望。每一次他竭力隐忍,卻每一次都是靠這一粒粒暗紅色的“淺香凝”壓制下來。呵,每一次,可都是他輸呢。
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沒有多問,便服下了那顆藥丸。霎時一股濃郁的花香溢齒而出,似又藏裹着什麽粘稠的腥氣,來不及回味,便一一散盡了。
直至喉口那陣難忍的灼熱散去,他的面色也恢複了往常的神采,眸光漆黑如墨,一如那軟軟束起的長發,翩翩然幾分仙人之姿。定了定神,師折夕微笑着問了一句:“姍若,上一次發作,可是在一個月前?”
琴姍若微微點頭,眼簾垂了下去,似在躲避他的眼神。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飄悠悠地消逝在風裏。雲影重疊遮覆的那一瞬間,男子的臉上有着模糊不清的表情,忽明忽暗,似水墨潑成的素箋字畫。直至稠雲散去,他的臉色又恢複了一貫的溫雅淡然。沒有再說什麽,只笑着道了聲:“去辭顏宮吧。”便轉身離去了。
望着他淡然離去的背影,琴姍若的眉心也蹙起一道淺淺的痕。這個男子,潋水城之賢者師折夕,明明有着過人的智慧,不會不對這股莫名的欲望生疑,為何卻從來不問?已經七年了。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玉瓶,忽然一顫,“淺香凝?”她搖晃了一下玉瓶,卻只剩一顆藥丸撞着瓶身悶悶作響。糟糕!她神色一凝。只怪臨行前太過匆忙,她竟忘了備藥!可真該死!若此次去辭顏宮耗時過多,這一粒淺香凝,根本不足以壓制他愈加頻繁的欲望啊。
辭顏宮,抑或是逐顏宮,這個原本被颠覆毀滅之地,三年前的崛起,究竟又暗藏了怎樣的玄機?而傳說中的新任辭顏宮宮主,究竟又有怎樣的能耐,替前任宮主郁翎非重興這個仙殿般的神宇宮城?
折夕,我不管你與辭顏宮的恩怨瓜葛,只求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才好。
辭顏宮正殿雖藏居山巅,卻在半山腰便設了偏殿迎客,大門之上,“辭顏宮”三個紅玉雕琢而成的字翩然似鳳凰于飛。辭顏宮原本就是江湖之人鮮少涉足的神秘之地,山澗萦繞着的缥缈霧氣更為這依山宮城平添了一分詭異。
擡眼望着那牌匾,師折夕抵着若有所思。正要叩門之時,那雕着游草浮花的白石大門卻自己開了,裏面探出一張俏麗的小臉,細長的眉,清亮的眼,不着粉黛,卻精致得像個傀儡娃娃。一眼望見眼前的男子,竟是又驚又喜,“呀,公子是你!”
師折夕看見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啊,一丫。”
一丫?琴姍若揚眉,擡眼望見那個盤着蓮葉髻的俏丫頭,終于明了——竟是她?!
還是在半個月前——
“公子,買柄骨扇贈佳人吧。”
市集喧嚣,滿目琳琅前,一名小販正笑呵呵地朝面前的紫衣公子展示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只見那紫衣公子生得極為俊美,舉止投足間神韻更是非凡,正是奉潋水城城主之命前來大理的師折夕。
眼見小販滿臉堆笑熱情難拒,師折夕不由得移開目光,視線落在遠處那個正蹲在藥攤前和一位長須老者言笑漫談的琴姍若身上,搖了搖頭,“每每一尋到良藥便走不動。”他自言自語道,轉眼對上小販期盼的目光,便又莞爾一笑,不負他望地接過那柄骨扇細細賞視。
“偶爾貪玩倒也無妨,你道是不是?”他笑,手指輕輕摩挲着扇面上那镂空的五瓣桃花,心道這柄扇子制作得倒是精巧別致,雖用溫潤剔透的象牙骨雕成,執在手裏卻也不顯沉甸——果真是稀奇的東西,想必城主會喜歡。
這樣想着,正欲掏錢買下,手指才抵上袖口,卻忽然一頓。
“救命啊……”有一個細弱的聲音隔着人縫傳來,遠遠的,還混着嘈雜的人聲,卻是那樣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際,“公子……救命……”語氣哀婉惹人憐,聲聲“救命”喊的應是陌路之人,倒仿佛原本就只預備說給他一人聽。
清湛的眸子掠過一道異樣的精光,心有玄機的人卻不曾回頭,唇角勾出一抹笑,并在暗中拂袖一攬——
“忽”的一聲,魅影移形。似有什麽溫軟的香風刮過耳際,待那不知情的小販定睛一看時,身旁卻已多了一名紅衣蓮髻的俏少女,正躬身躲在攤幔下,睜大了眼睛怯怯地望着他。
被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盯得臉紅心又跳,猶被蒙在鼓裏的小販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面前的師折夕卻是若無其事地掏出銀兩遞給了他,“這柄骨扇我買下了。”他笑得斯文儒雅。
說話的時候身後三四個彪形大漢已吵鬧着走過,嘴裏罵罵咧咧着:“臭丫頭竟連本大爺都敢惹,逮住了一定要她好看!”
驚恐地窺着那群人遠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視野,少女這才小心翼翼地站出來,朝着師折夕盈盈一拜,“多謝公子相救。”聲音裏竟有掩飾不住的欣喜。
欣喜?果真稀奇。師折夕不禁微微凝眉,思忖着正欲開口時,琴姍若已歡喜地跑至他身側,手裏寶貝似的捧着一包東西,“折夕你快瞧!瞧我買了什麽好東西?是紫祈連哎——”話音未落,視線已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嗳?她是——”
“啊?我,一丫啊……”少女一面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踮起腳尖,游移的視線似乎是瞥去了人群外很遠的地方,還未落定便又慌忙地收回,“抱歉啊公子,一丫需告辭了。後會有期。”說罷便急着轉身要離去。
“嗳,等等。”師折夕忽而微笑着喚住了她,別有深意的笑眸裏,似乎閃着洞察的睿智。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象牙骨扇遞給了她,“算是給令主子的見面禮吧。”他沒來由地道出這麽一句,眼底的笑意始終讓人捉摸不透。
一丫微微一愕,遲疑了半晌,随即接過他手中的扇子,“多謝公子。”
“你認識她?”眼看着一丫離去,琴姍若不禁好奇地問。她心知這位“賢者大人”與人為善且交友甚廣,卻不曾聽說他在雲南也有故人,還是這麽一個俏麗動人的少女。
師折夕笑着搖頭,望着少女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過,總要認識的。”
後會有期?這是自然。他低下眉溫柔地笑,眸中匿着一絲隐隐的期待。一丫呵,好一個玲珑精致的娃娃!
“糟糕,差點忘了——咱們還要去這天下第一樓聽那江湖風雲呢。”琴姍若猛然憶起了正事,随即又揉揉額頭懊惱地道:“唉,現在去一定沒有雅席了。喏,可都是你磨蹭的。”
師折夕挑眉觑了她一眼,他磨蹭?真不知方才扯着老人家漫談了近半個時辰的人是誰哦?不經意間餘光微斜,卻在瞬間恍然了悟。那“白須老者”——呵!原來如此……
一丫遠遠地望見兩人并肩離去,又從角落裏探出頭來,定定地望着師折夕的背影許久,遂又低眉凝視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喃喃道:“要交給宮主呢……”
“給我的?”一個柔媚帶笑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一丫欣喜地轉過身去,意料之中地望見了那個身影——卻是與那聲音極不和諧的老者模樣,青衫素袍,竹簪绾着灰白的發,更有意背對着她。高牆重檐遮掩下的光暈成了深深的蟹青色,那道背影孤立在那裏便更顯得纖瘦而灰黯,冷凜凜的衣袂,像是随時都能融進那模糊的隔世裏。
“宮——”一丫剛要開口,忽又緊張地捂住嘴,局促不安地低下眉來,“一丫該死,又喊錯了。”可不是,在外只能喚為“少爺”呢。
始終背對着她的人卻是顧不上理會她的失言,只徑自問道:“那個人,如何?”
這樣問,一丫便又欣然地笑了,“呵呵,公子救了一丫,定是很好的人啊。”說罷走近那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象牙骨扇舉至齊眉處,“這便是他要給主人的見面禮呢。”
“很好?”背影伸手接過那柄骨扇,緩緩抖開,凝視着那悉心雕琢的桃花,眉一凝,忽又“啪”的一聲合上,刻意壓低的聲音陡然變尖,更夾着清冷的嘲意,“哼,空有一副好皮囊便來此招搖,只讓人覺得惡心!”尖刻的話語略微一頓,卻又是媚盈盈地笑了,斂去了眸中一閃即逝的殺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玩味的贊許。
啧啧,送扇為禮,便也意味着——他分明已知道了一丫的真實身份了嗎?不過是一面之緣,竟能明意至此。師折夕,你果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很好,如此一來,我倒更想會會他了。”驕傲的背影拂袖而去。才走了幾步,忽又頓住,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丢向身後,“犒勞那幾個人的。”輕嗤一聲,又接着冷諷道:“長得倒是一副兇神惡煞的壞人模樣,怎麽演起戲來如此不堪?臺詞念得跟背書一樣溜,他看不出來才叫有鬼。”
伴着一聲輕蔑的冷哼,青灰衣袂瞬閃即逝,一丫趕緊伸手接住那錠銀子,心裏卻始終在疑惑:已經請了戲班子的人來演了,宮主竟還是不滿意呢。
而這邊,師折夕與琴姍若兩人已至“聽韻樓”落腳,聽書品茗,悠然自得。
江湖有雲:欲知風雲天下事,請去天下第一樓——自然便是指這聽韻樓。凡至雲南之客,無不來此一坐聽書。聽那江湖俠客史,暗器錄,甚至是美人榜皆能詳盡道之。
如今說的便是這暗器錄。
“人人皆道這天下第一暗器莫過于來自‘葬夭谷’的‘梨花雪’。銀針似雪,出袖便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無人能躲。卻不知如今已有‘玉笛仙’更勝之,笛聲入耳便成蝕心之蠱……”
幽靜的茶樓雅座間,流蘇紗幔圍成的高臺上,說書之人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而高臺之下,撫琴吹笙絲竹缭繞,好一派閑情雅致。伴樂的女子個個玉貌朱顏,中間撫琴之人更是傾城之容,青絲盤髻,并分插五支鑲玉竹簪,襯着那張絕色容顏更顯高雅出塵。
此刻,琴姍若正支着腮聚精會神地聽着那風雲言談,并時不時地拍手叫好,“好一個梨花雪!好一個玉笛仙!果真長了不少見識。”她笑着對身邊人道,卻見對方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那杯香茗出神。
“半杯啊……”他喃喃自語,眸光沉靜無瀾,似在聽書,更似在無心神游。
“我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琴姍若忍不住不滿地敲敲他面前的桌子。這來雲南的一路他總是動不動便丢了魂走了神去。問的時候又總是辭不達意,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
師折夕微微一笑,支颌漫不經心地道:“虛妄之言,不聽也罷。”說的時候眼睛卻始終不離開面前那杯茶水,眸底的笑意也越發深幽難測起來。
琴姍若不禁又要皺眉,“你不信?”
師折夕笑着搖了搖頭,這才擡眼看她,“無論‘梨花雪’還是‘玉笛仙’,皆是你我的熟人。對熟人的了解,自然是不輸給他的。”
琴姍若揚眉愕然,“熟人?難道——”
師折夕點頭莞爾,目光掃向臺面,聽着那說書之人眼珠四轉誇誇其談,抿唇一笑,便又接着道:“不過,這說書人之辭,可信,亦不可信。”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杯盞,“你若真對這暗器有興趣,只管聽他眼睛看向左邊時的言辭便對了。”
“怎講?”眼睛看向左邊時的言辭可信?莫非看向右邊時便不可信了?真是妄扯。琴姍若不以為然地想,怎知對方的話竟在下一刻便得到驗證——
“而如今這兩門暗器皆被收至潋水城之下,若說起這江南潋水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潋水城二十八者,個個皆是人中龍鳳,寫到江湖風雲榜上皆是名列前茅。可稀奇的是,這萬人之上的城主竟只是個二八之年的病弱公子……”
琴姍若終于了然,更有些洩氣,“什麽呀,果真是假的。”一賢三巫四醫七隐十二弑,潋水城一共二十七者,又哪來這二十八者?不過對城主的描述,卻當真分毫不差。
師折夕便又是笑,雲淡風輕,“這倒也怨不得他。行行有規矩,說書人自不例外。相反若他句句皆是真話,他也不會活到現在了。”天機本不可洩露,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旦道破,這說書之人又有幾條命能活?不過也真稀奇,分明是對一切了如指掌,卻只在眼睛看向左邊時說真話——真是個古怪的人。
侍客之人沏茶有水平,伴樂之人撫琴有韻調,說書之人說話有分寸——這天下第一樓,果真當之無愧呵!師折夕忍不住輕嗤一聲,唇角浮出一絲不被外人察覺的諷笑。淡然的視線不經意間瞥向茶樓門口的位置,忽然隐隐一亮。
“嗳,是公子。”剛進茶樓的一丫看見他,立馬歡喜地朝他揮手。
師折夕颔首回禮,目光落定在她身邊那位纖細秀美的白衣公子身上,神色微凝,卻又在瞬間化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呵,便是他啊。
那白衣公子看見師折夕,更是極其妩媚地朝他一笑,眸光流轉顧盼多情。手中的象牙骨扇精致得惹眼,镂空的五瓣桃花,與那清麗無瑕的人面相映生姿。
“啧,才幾日不見,這天下第一樓的人手竟全換了哦?”白衣公子一面揚眉朗笑一面徑自朝師折夕就座的方向走去。銀絲錦袖随意一拂,一錠黃金便結實地砸落在說書者面前的紅木長幾上,“說書的,本公子今日想聽這天下美人榜,你可願詳細道來?”
那說書人一見,便立馬興沖沖地岔了話題:“哎呀,說起這美人榜,誰不知當年那‘江湖第一美玉’——逐顏宮宮主郁翎非?那張傾城容顏可真比絕世古璧還要完美無瑕!可惜啊可惜,昔人已逝,美玉亦碎。而江山代有美人出,如今能與昔時古玉媲美的,便只剩那江南水家的三公子水源沂……”
一聽這話,琴姍若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可又是胡說的。如今這‘第一美玉’的稱號,除了你折夕公子,還有誰能擔當得起?”她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那一瞬間,分明有道犀利的精光落進白衣公子的鳳眸裏,清冷殘絕。師折夕看得真切,卻還來不及思
忖,一抹沁涼已抵上了他的下颌。
“好漂亮的公子!”不期來客竟執扇擡起他的下巴,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裏,眉眼彎彎,笑得輕浮,“啧,可是連本公子也要自愧不如了呢。”他眯起眼,眸光一轉,轉而又朝着說書人高喝:“喂,說書的!看我面前這張臉,可也不輸給那水家的三公子吧。”
他這一喊,霎時在座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這邊,連那悠然撫琴的藍衣女子也稍稍一愕,餘光微瞥,似有瞬間的震驚,指下的節奏卻絲毫未亂。
衆目睽睽之下,白衣公子卻是悠然一抖扇,厲風疾掃,雕花的象牙骨扇面便隔開了所有驚羨的目光——再一擡眼見他,卻依舊是那般輕佻的笑意,眼睛只望着眼前的人。
“我喜歡你這張臉,很、喜、歡呢……”這樣說着,不規矩的手指已兀自攀上他的臉,那樣細致而貪婪地撫摸着他的一眉一眼,恨不得将這一張傾城容顏都揉進自己的手心裏。
那纖細的手指游移似光滑的蛇腹,冰涼而幽冷,指尖微嵌進皮膚裏竟有種刺入骨子裏的疼。清楚地望見他眼裏瞬現的凄怆之色,師折夕不由得微微皺眉,正要開口時,卻見對方忽然“啪”地一合扇,“哈哈”大笑起來,“不差不差,當真是分毫不差啊……哈哈……”
他笑得酣暢,幾近肆無忌憚。而就在他合扇的瞬間,似乎所有凝止的時間也恢複了原樣,說書之人依舊在說書,撫琴之人也依舊在撫琴,他更是若無其事地走至旁邊的位置坐下。一丫朝師折夕福身行了行禮,也趕緊随了上去。
師折夕眉心微凝,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半盞茶水,再望向那撫琴吹笙之人,轉而目光落在身邊的白衣公子身上,終是化為一抹了然的微笑,随後朝面前的琴姍若溫言道:“姍若,等一下無論發生什麽,莫要驚慌,只管看着便是。”他微微勾唇,眼裏藏匿的期待越發明顯起來,“這場戲會很精彩。”
琴姍若不明所以地橫了他一眼,正要發問時,卻一眼瞥見那白衣公子正掏出銀針往茶水裏攪了幾下,“他——”竟是在試毒?!
變了臉色的卻不只是她,還有白衣公子身後站着的奉茶侍者,“公子是在懷疑本樓?”那侍者端着茶口氣不悅地問。
白衣公子輕笑一聲,看似不以為然地道:“非也,我只是比較好奇,為何你沏茶時如此小心翼翼,而且,只沏半杯?”說罷取出銀針,似乎這銀針沒有變色也在意料之中。
下一刻,接上話的卻是師折夕:“或許,是怕沾上杯沿上的什麽髒東西吧。”
不遠處,原本悠揚舒緩的琴音微微一頓,又陡然急促了上去。
白衣公子唇角一勾,轉眼又笑着朝那群伴樂者喊:“喂,那位彈琴的美人,你彈的曲子可真是繞梁三日,餘音不絕吶。”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腰間的玉帶,臉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可否告訴我這首曲子的名字?”
撫琴之人眸光一沉,纖指微蜷,卻是面不改色地道:“此曲名為——《瓦上霜》。”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了師折夕的耳內。他不由得輕輕一笑,瓦上霜?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意思很明顯:不讓他插手——定也是城主的吩咐吧。行行行,這門前雪他懶得掃,瓦上霜他更是管不得。如此,那就全當是看戲好了。
“嗳?這茶——”琴姍若也終于察覺到氣氛的詭谲異常,正要端起面前的茶水細細研究時,不料身後的侍者竟一把奪過她手裏的茶一飲而盡。
“沒有毒!”侍者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師折夕擡眼望向那神色坦然更隐着一絲得意的年輕侍者,嘆息着搖了搖頭。他清湛的眸子裏分明蘊着千言萬語,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嗳,你果真勇敢啊。”一陣溫軟的輕笑聲從身後傳來,清淺無瀾的語氣,很好地藏住了那醞釀多時的殺機,“是因為原本就服下解藥了嗎?”
飲茶侍者的臉色猝然一變,憋紅了臉正要辯解時,卻忽然腹中一陣痙攣,一股甜腥驀然湧至喉嚨,“噗”地吐了出來。
紫黑的血,落地便凝結成塊,是劇毒。
眼見那侍者來不及呻吟便無聲倒下,白衣公子忍不住又“哈”的一聲笑了,不點而绛的唇抿成動人的弧度,被那精致的扇面暈染成一朵粉妝桃花。
“竟真的有毒!”琴姍若氣急敗壞地拍桌而起,出于醫者救人的本能,伸手探上那侍者的脈,凝眉半晌,終還是嘆了口氣,“死了。”她低聲道。
師折夕淡淡地應了一聲,依舊不語。是啊,怎麽可能不死呢?那個人,一定不會放過他的啊……他微微回眸,目光與那白衣公子有一瞬間的相接,便又移了開去。其實他說得不假,侍者定是事先便服下了解藥,才會如此坦然地飲下了那杯毒茶,只是那侍者卻不知——在他抖扇調情的工夫間,已有新的毒被投了進去。
“喂!你們——”眼見這茶樓竟成了屠場,可四座的人竟個個面無表情地看戲。滿腔熱血的琴姍若終于忍無可忍地怒喝出聲:“究竟誰是這茶樓的主?都死人了還不快站出來!好歹也要有個收屍的吧!還有——”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只聽“铿”的一聲,一枚鋒利的葉刃竟在她眉心一厘處被攔了下來!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被用來攔刃的武器卻只是一顆晶瑩的茶露!茶露凝聚了真氣,竟堅硬得能将那枚葉刃擊得粉碎——足見此人功力之深。
“我們只是暫來歇腳的路人,你們莫要尋錯對象了。”師折夕沉下聲道,同時起身走至琴姍若身側,用靈術在她周圍下了一道牢不可破的禦界。心下卻在暗斥那出刃的侍者,好心助你,你卻連敵友都不分,注定了你必敗無疑。
那白衣公子玩味地眯起眼看他,眸中清光一閃,驀地一揚手,手中的骨扇便赫然騰空而起,電光火石間已從後方群起而至的侍者們喉間劃過,立時鮮血四濺,落在流蘇紗幔上斑斑駁駁,卻沒有一滴沾在他幹淨的白袍之上。
“啪”的一聲,弑人的骨扇終也應聲落地,四分五裂,原本精雕的白扇面盡數碎成鮮紅色的骨塊,裂了的桃瓣沾染上血,卻是異樣的鮮豔。
師折夕陡然不悅地皺起了眉。他竟是這樣對待那把扇子的?!
再一瞥眼時,卻忽然神色一凝。糟糕!骨扇竟少殺了一名偷襲的侍者!而如今,那侍者的彎刀已直直刺向他的後頸——
千鈞一發之際,師折夕已暗中蜷起食指,正要破規為他化解那一劫時,卻只見那白衣公子勾唇一笑,一雙濯濯清亮的眸子仍是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右手卻在瞬間抽出,一把摘下一丫頭上的玉簪便狠狠往後一刺——
一簪封喉,彎刀铿然落地,偷襲的侍者悶哼一聲,直直仰倒過去。而那白衣公子卻已移形至撫琴的藍衣女子身後,躬下身,親昵地将下颌抵上她的肩。阖上眼睛,像是在細致地聞着她耳畔的一縷幽香。
這突來的血腥殺戮撕開了一切僞裝,四座之客便在瞬間拔出刀劍圍聚在白衣公子身側,謹慎地護着自己的主子。卻唯有那個女子,依舊鎮定自若地撫着琴,素指纖纖,琴音袅袅,似瑤池之韻。
“美人啊,你的簪子真好看。”白衣公子笑眯眯地附着她的耳朵道,溫熱的氣息呵進她的凝脂雪頸,有一種懾人的媚惑。
撫琴女子的肩膀分明有瞬間的僵硬。白衣公子卻絲毫不理會,依舊笑得雲淡風輕,“竹——簪——哦?”他有意拖長了尾音,纖細的手指誘惑般地撫上她發上的竹簪,“只是,這‘巫妃竹’——應是只生在江南的吧。”
弄簪的手指陡然落空,便見那撫琴的女子在瞬間飛身退後,落至茶桌之上。一擡手,驀然拔下頭上的竹簪,眨眼的工夫,那五支竹簪竟赫然被拼成了一支竹笛!
藍衣成畫,荷袂翩跹。立于高桌之上的女子挺直了背睥睨衆人,眼裏盛着不可一世的驕傲,而那驕傲也如她的眼神一樣冷,卷着及地的長發張揚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