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玉一踏入那個隐形的圈子裏,就感覺有一片白霧在眼前升起, 緊接着白霧散開, 周圍的環境一下有如時空逆轉,瞬間回到了數百年前。
眼前所見是一座破廟, 破廟裏有五個小孩,正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外面下着鵝毛大雪, 周遇玉雖然沒感覺,不過眼前那幾個孩子,似乎都能感覺到那極低的溫度, 臉凍得鐵青, 整個人也蜷縮了起來。
周遇玉想上前問問情況, 可是她的手剛碰到對方,就已經穿了過去。
她心裏一涼, 陡然明白了自己進來前那厲鬼的眼神。
他問自己要不要進來看看, 就真的只是讓她進來看看而已。
周遇玉看着那幾個饑寒交迫的孩子, 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這裏雖然是幻境, 可是如果那鬼魂足夠強大, 這些孩子如果在幻境中死了,那麽在現實中也等同于腦死亡。
更讓她焦慮的是,她能感覺到幻境的流速與外界不同, 但那幾個孩子卻全無所覺, 随着日落日升,在他們眼中,又是一天過去。
雖然碰不到他們, 不過周遇玉還是忍不住上前查看,發現已經有孩子高燒說起了胡話,就是沒有高燒的,也嘴唇幹裂,不住地啜泣着。
這幾個孩子也試過離開這裏,不過他們卻出不了這個破廟的門,很快也就不再掙紮。
周遇玉眼看着好幾個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想出去找那只厲鬼談判,卻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怎麽出去。
她也想過要不要直接用法器把幻境破開,可是根據她今天剛看到的那本書上記載的內容,強行破開幻境,很有可能讓幻境裏的人再也醒不過來。
“難道我真的猜錯了?”周遇玉之前看那厲鬼那麽冷靜,還以為他真的只是有針對性地複仇,但現在看來,她雖然不知道當初那個小孩是哪個,但明顯不可能五個都是。
就在周遇玉來回踱步,思考要不要破開幻境的時候,破廟門口突然來了四個人。
這四個人面容模糊,不過聲音卻是相當的清晰。
他們進了破廟,告訴這幾個孩子他們的罪已經贖完,然後各領了一個人,給他們披上厚厚的鬥篷,然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放到了他們的面前。
那四個被認領的孩子木愣愣地看着他們,似乎沒太搞懂這些人手上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不過身上的溫度以及手裏的溫度很快俘獲了他們,他們也無暇多想,很快就拿起筷子埋頭苦吃了起來。
随着他們這一番動作,他們慘白的臉色也很快好轉,除了精神不太好之外,已經看不太出剛才受苦的樣子了。
周遇玉在旁邊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看着那個被遺忘在角落只能眼睜睜看着別的小孩被領走的男孩,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事已至此,到底誰才是那天那個偷藥的孩子已經昭然若揭,其他幾個約莫也是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被那厲鬼拉進來一同教訓了一番,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存在能讓那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男孩明白,被抛棄至死的滋味,到底如何。
“救救我!”眼看着那四人各領了一個孩子,走出破廟門就消失了,角落裏那男孩終于積攢力氣,嚎了一嗓子出來。
此時院子裏還剩兩個人,那個小孩似乎也終于想起了他,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周遇玉順着他的眼神才發覺,他們幾個身上似乎都帶了傷,應該是自己進來之前就發生了什麽。
眼見得人停下,那小孩以為自己還有希望,連忙又喊了一聲:“叔叔,救救我、救救我……”
他這回的聲音可沒有剛才那麽大,那面容模糊的男人站在原地看他,看他眼睛裏閃閃發光,似乎燃起了希望的模樣,終于嗤笑了一聲。
“你害死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別人也想活下去?”他一邊說,一邊蹲下身,直視着自己帶着的另一個孩子,“你也可以留下來陪他,不至于留他一個人在這,你看怎麽樣?”
這兩個孩子年紀并不大,并不能完全理解那個男人說得話,不過大概意思還是懂的。
一聽要留下來,跟着男人的那個孩子連忙抱住他的腿,瘋狂地搖頭,顯然無論如何也是不肯的。
那男人又笑了一下,回頭看着角落裏被他這話搞懵的人,也沒有再說什麽。
臨走前他往周遇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知道那裏有人在,不過很快又移開。
周遇玉看他帶着第四個孩子消失,知道那厲鬼已經放了那四個孩子,那麽唯一剩下,生死不明的,就只有眼前這個了……
而在周遇玉待在幻境裏,與那些孩子一同經歷時間流逝的同時,幻境之外的秦柏,也并沒有無所事事。
他和那厲鬼聊起了天。
就像周遇玉觀察到的那樣,這厲鬼的怨氣雖然重,但他并不準備無差別地殺人,因此無論是神色還是言辭,都和正常的鬼魂沒有什麽區別。
不僅如此,一番聊天下來,秦柏覺得這厲鬼脾氣委實……比自己好上太多,假如不是那小孩觸到了他的逆鱗,害死了他眼中極為重要的人,恐怕他會一直維持之前那樣無害的模樣,然後在某一個時刻突然想通,去往另一個世界。
不像自己,如果死了,九成九不是一個好說話的鬼。
他在觀察那厲鬼,那厲鬼也在觀察他。
從這兩人的态度這厲鬼就能看出,他們對救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秦柏聽他說完計劃之後明顯放松了很多,更沒有對着自己喊打喊殺。
那厲鬼覺得相當的可惜。
這人看着就和自己投緣,還和自己境遇相仿,如果不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他,說不定兩人還可以做個朋友,說不定……那孩子也不會死。
“這位……”這位了半天,那厲鬼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稱呼他,索性把稱呼省略了,“你有沒有空,聽我講個故事?”
從秦柏生魂離體開始,他就遇到過不少鬼魂。但凡周遇玉問了,大部分都願意說生前的事,甚至有少數鬼,都不用問周遇玉問,他們自己就主動講了。
秦柏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奇怪,過了一段時間,倒是自己想通了其中的原因。
會殘留世間的鬼魂大多心有執念,他們對着自己的同類,就像普通人對着身邊的普通同事朋友,很多事情都不想說。而且大家死得都挺慘的,說了指不定別的鬼魂還覺得你矯情。
但對着活人就不同了。生者與逝者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也不用擔心死因被拿來比較,說起來自然毫無顧忌。
那個厲鬼所謂的故事,雖然用的是第三人稱,不過他沒有太多的掩飾,秦柏自然能聽出他說的是自己身前的事情。
那個故事的主人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弟弟,因為生母在生他弟弟的時候難産死了,父親又娶了後媽,所以從小到大,他們一直是相依為命。
這故事的主人聰明,從小就是讀書的料子,他的弟弟卻不行,呆呆的,一首律詩都不見得能背下來。不過他弟弟卻不嫉妒,反而全心全意地種地,就為了能賺多一點錢,好讓哥哥安心科考。
秦柏之前看他,就覺得他的氣質跟其他活了幾百年的厲鬼不太一樣,現在這麽一說,倒是懂了。
而且,這人既然都說到了這裏,八成……
事實果然如他所料,故事的主人确實是個才子,考過了院試、鄉試,在當地也算有名。之前那些看不起他們兩兄弟的人,現在也都上趕着跟他結交。
那故事的主人覺得人心果然都是會随着利益改變,可偏偏有一個人,卻始終沒有變過。
那就是他的親弟弟。
他一如既往地起早貪黑,哪怕被兄長告知不用擔心錢財的事情,他還是擔憂對方上京的盤纏不夠。
“然後在那人參加會試的時候,他的弟弟感染了風寒,沒有等到他回來,就去世了。”
那厲鬼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不是不難過,而是已經難過太久了。
後來他去做官,身邊的人沒有不尊敬他的,可當初那個跟他一起,縮在茅草屋裏瑟瑟發抖的人,卻再也沒機會看到這一幕。
“之後過了幾百年,他在圖書館遇到一個少年。那個少年知道他是鬼,卻也不害怕,只問他一個人會不會寂寞。他說他想要一個哥哥,每次放假來都不住地和那厲鬼念叨這周自己又遇到了什麽事情。那是特別好的一個孩子,那厲鬼看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弟弟。”
故事到這裏就戛然而止。那厲鬼沒有繼續說下去,秦柏也沒問。
厲鬼看了周圍已經停止發抖的四個孩子一會,輕笑了一聲,很快就把周遇玉放了出來。
“我們來談一筆交易吧,如何?談一筆……和那位想用劍靈煉丹藥的天師有關的交易。”
那厲鬼的話語充滿了蠱惑。
他看了眼秦柏,又看了眼地上那個始終沒有動靜瑟瑟發抖的小孩,最終把視線落到了周遇玉身上。
周遇玉被他這眼神看得心中一凜,還不等她去想對方到底要說什麽,這藏書室裏就再那次響起了對方的聲音。
周遇玉聽到他說——
“如果這個小鬼和你男朋友,你只能幫一個活下來,你選誰?”